第二部分 我們 第十五章 結合

「準備好了嗎?」格蘭特醫生問。

「差不多。」她們在屋內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安琪腦袋裡,只有一堵牆,一道門廊,門後一片虛無。或者說,安琪壓根兒連門都打不開,從外面根本看不到門後的情況。這面牆如此巨大,她無法找到牆角,無法繞到其他牆前面,如果其他三面牆確實存在的話。

「看著燈,」格蘭特醫生輕聲說,「放鬆。回到你們當時見面的地方,那裡看起來如何?」

「漂亮極了,生意盎然,就等大家前來一聚了。」燦爛的陽光灑在紅色、橙色的花兒上,欄杆上的晨露閃閃發光。一把掃帚靠在牆邊,但是四下里沒有什麼東西要掃除,反而女孩們之間的隔牆渴望被拆除。

「有人到了嗎?」格蘭特醫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安琪又看了看,告密者已經到了。她靠在欄杆上,穿著一身小巧的騎馬裝。

安琪大聲說話,好讓格蘭特醫生聽到:「現在只有告密者到了,今天就是結合的日子,她看起來已經準備好了。」

「你呢?」

安琪使勁思考著,這是她們共同要實現的目標——結合。但是結合之後,她還是她自己嗎?她會變矮或者長高嗎?小老婆和天使的離去顯然有點突然,他們兩個的技能也隨之而去。但是,今天則完全不同。

安琪向告密者伸出手去,告密者羞澀地笑著,投進安琪的懷抱。安琪抱著她說:「以後沒有人會傷害到我們了。你不必擔心我,我們以後互相照顧對方,好嗎?」

小女孩面朝太陽,風兒輕輕掀起她的金黃色長發,發尖掠過她的嘴唇。安琪溫柔地將亂髮撩開,她也品嘗到發尖掠過的滋味,不過這是她自己的頭髮。原來,小女孩就是安琪,安琪就是小女孩,她們分分合合,若即若離地站在清晨的陽光下,聽著百鳥齊鳴,用自己的十根手指頭,而非二十根,輕輕觸碰著欄杆上的晨露。

安琪穿著藍色的牛仔褲,粉紅薄毛衣,但是手中卻拿著馬鞭,腳上穿著高筒靴。「好吧,我們今天去騎馬。」她說。

當然,沒有人會回答。

她不緊不慢地搜索新浮現於睡眠的記憶。比爾蜀黍,這個她無論如何都憎恨的人,或者說,害怕的人。當然,這種感情中還夾雜著疑惑、痛苦、尷尬和厭煩。現在,她又回憶起比爾參軍當天的情景。那天是她十歲的生日,他答應要送給安琪一件特別的禮物。他穿著制服,看起來英俊極了。爺爺和奶奶為他自豪,他們說,他終於在混跡高中三年之後,找到了真正的方向——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反正,那天是她的生日,比爾反而成了焦點,這顯然很不公平。

大家互相組合,爺爺來照相,而安琪只想和比爾拍一張照片,就像很多女士送別男朋友參軍時拍攝的照片。

「爺爺,準備好了嗎?我來了哦。」

安琪的胳膊繞過比爾的脖子,像照片中送行的女士一樣,親吻比爾。她身體後傾,一隻腳抬起,盡量抬高,這一動作持續了好久。他們嘴對嘴,等著爺爺按快門,但爺爺怎麼也不按,比爾突然一把推倒了她,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摔倒在地上。

在場的所有人都用怪異、厭惡的表情盯著她。

母親緊張地咯咯直笑:「我猜是偶像劇看多了,讓他們瘋吧。」

比爾就這樣,沒有和安琪多說一句話,離開家前往戰場去了。她後來一直不知道,比爾送她的禮物到底是什麼。這也是她為何在比爾離開之後,哭了整整一周的原因。

在格蘭特幽暗的辦公室里,安琪童真般後悔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安琪,你現在感覺如何?」格蘭特醫生的辦公室又出現在眼前。

安琪擦了擦她濕潤的臉頰,沙啞地說:「我覺得,嗯,明白了很多。」從身體和精神上,她都倍感輕鬆,而且知道了更多的真相,「我突然有種難以抑制的衝動,我想吃早餐玉米餅。」

格蘭特醫生睜大眼睛說:「真的嗎?」

「沒有,只是開個玩笑吧。我……感覺很棒。她現在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和她完全結合起來,那種感覺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只是覺得,現在心情更加安寧。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女童軍沒有來。」

「也許她害怕失去自由,」格蘭特醫生說,「或者,她還有未了的心愿。」

安琪抓著毛衣上一個小毛球,在手指尖把玩。「她是唯一一個只有在治療過程中才會接替我的分裂人格,或者,在幫我寫作業的時候。」小毛球掉在了地毯上,「至少,她現在不那麼幹了。你知道,她從未真正出來面對這個真實世界。」

「這一點很有趣。她整個生命都是在那個小木屋的廚房中度過的,你覺得她還想要做什麼?」

安琪絞盡腦汁,突然她聽到了女童軍的呼喊:「到餐廳去!」

讓安琪沒想到的是,此時的格蘭特醫生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當然,讓我看看明天是否能安排一下見面。」

這周剩下的幾天,治療都被安排在午餐時間,之後半個小時吃飯,而午餐後的那節課正好是美術課。她可以在畫架前一待就是一天,所以母親還是很贊同,讓格蘭特醫生在午餐前就把她接走。母親對安琪說:「我不敢說我完全理解格蘭特醫生,但是她看起來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最近看起來平靜多了。」

安琪本來想尖銳地回一句,但還是將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星期二,醫生帶著安琪到了一家義大利餐廳。安琪坐在格蘭特醫生對面,有點局促地說:「我怎麼確定,現在正在吃飯的人是女童軍而不是我?」

「看著我。」醫生說著,舉起湯勺,緩慢旋轉,反射出光線。

「現在如何?」安琪問,「你在幹嗎?」

格蘭特醫生笑了。桌子上擺滿了空盤子,安琪的胃又飽又脹,牛仔褲最上面的一顆紐扣開了。

「哦,天哪。別告訴我,她把這一桌吃光了!」安琪快哭出來了。牛至和百里香草的味道還殘存在嘴邊。

「不然我們出去走走?」醫生提議說。

「好的,我覺得我至少重了十公斤,」安琪說,「最好讓女童軍現身,自己散步減肥好了。」

周三,中餐;周四,烤肉;周五,安琪都開始害怕踏上電子秤了。格蘭特醫生安慰她,大吃大喝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她還說,女童軍對吃飯產生了一種科學上的興趣,她要和大廚交流,詢問他做飯用到的食材或者烹飪方法。「我把最好吃的一家放在最後,有一家非常地道的法國餐廳,她肯定會喜歡。」

安琪有一絲妒忌,因為她的分裂人格和格蘭特醫生吃香的喝辣的,而她得到的卻是身上增加的三磅肉,還有一嘴煩人的大蒜味。

「我這次安排了陪你一下午,安琪。我們要開車過去,好好聊聊,搭起一個平台。我想這次的機會不錯,我們就要有所突破了,你能感覺得到嗎?」

「我只是感覺到好餓,」她答道,「我以前中午只吃沙拉就飽了,你們兩個對我做了什麼?」

法國餐廳的氣氛永遠是那麼高檔,又令人愉快。硬邦邦的白色亞麻布鋪在餐桌上,上面擺著瓷盤和高腳水晶杯。服務員一身黑色西裝,優雅地用法語稱她們「小姐」「女士」,以為她倆是母女。餐桌中央的花瓶里,擺放著幾朵粉色的山茶花。

安琪不想走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麼漂亮的地方。格蘭特醫生會每天找她父母報銷嗎?不過,她相信格蘭特醫生言而有信。

格蘭特醫生拿起湯勺,又一次反射出微弱的光線,準備引誘女童軍現身。安琪伸出手,示意要中止催眠。「等等。」她說。

「哦,非常抱歉。」醫生放下湯勺說,「我應該提前問你一下,是否做好了準備。」

「我準備好了,」她自信地說,「但是我在想,我是否能自己把她引出來呢?」她現在能感覺到,女童軍就存在於她的大腦中,在那個曾經見面的地方,大門隨風拍打著。她向門伸出手去……是的,她碰到了門,她的手作為一個嚮導,帶著她走了進去。她感覺到,進屋的時候,她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當女童軍準備現身時,她就在門廊處等待。她坐在欄杆上,雙腳耷拉著,晃來晃去,看著遠處的麻雀抓螞蚱吃。這次,她腦袋中的小木屋坐落在廣闊的田野中,這和之前在森林中發現的幽暗的小木屋不太一樣,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時,她突然回憶起她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首先,她被丟進一片黑暗中,驚恐萬分,幾乎失去控制。她動不了身子,頭也不能扭。慢慢地,光線滲透了進來,她終於可以站起來,四處走動,並找人談話了。有趣的是,她腦袋中的那座小木屋彷彿「好萊塢」幾個大字一樣,硬生生地矗立著,但是不算是完全立體的。而據她所知,牆壁的另一邊,什麼也沒有。

她心血來潮,敲了敲門。屋裡沒有任何反應。她扭轉門把,但是門被鎖得死死的。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屋內有嘎吱嘎吱的聲音,但那可能是她自己的鞋子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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