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們 第七章 提議

「我能包容萬物。」斯特朗夫人對文學初級班的學生朗讀著。

安琪聽了很煩躁。

斯特朗夫人繼續說:「有沒有人知道沃爾特·惠特曼的這句詩是什麼意思?這是他《自我之歌》里的最後一節中的一句話。你們昨晚應該都讀過了吧,有人可以解釋一下嗎?」

安琪讀了,她喜愛這首詩——喜歡它的語言、意象,甚至那些讀不懂的詩句,她都要在腦海里過好幾遍。這時,她的一隻手竟然舉了起來,她趕緊用右手把左手按倒。「從象徵性來說,」她自言自語,「這只是暗喻的修辭手法。」

「安琪拉,抱歉,能不能大點聲說?」斯特朗夫人的聽覺就像蝙蝠一般靈敏。

安琪的同學們盯著她看,等著她說出答案,這位「消失的女孩」會怎麼回答呢?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緒,說:「我覺得惠特曼先生的意思是,他能夠囊括所有祖先的思想。正如一張族譜,所有人最終都歸結到他的這一點上。而且,他還囊括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造物主造出來的萬物,因為他屬於萬物中的一員,和其他事物緊密聯繫。」五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老師,等待公布最終答案。

安琪接著說:「這不像多重人格。這只是一種隱喻。」為什麼她脫口而出這樣兩句話?

但是我真的有多重人格,她心裡想。從文字上來看,惠特曼也許會覺得,安琪這麼表達簡直太酷了。假如她對自己有更深刻的了解,也許她會創作出安琪版的《自我之歌》。

不幸的是,她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尚未取得任何進展。在幾周的猶猶豫豫後,安琪終於帶著她的日記本和格蘭特醫生見面,希望尋求幫助。「千萬別和我媽提這件事。」她把日記本交給了格蘭特醫生,「她會嚇傻的。」

格蘭特醫生默默地讀了幾分鐘,平靜的面容下暗藏著某種想法。「啊,」她輕輕說,「看來綁架的假設完全成立。」

看到格蘭特醫生沒有什麼過激反應,安琪不由得心生感激。人在理性的情況下,處理事情的時候,頭腦會更清晰。「是的,但是我自己還是記不起來。」

「沒關係,安琪。」

「鐐銬,自殺,多麼沉重的東西。」安琪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想讓我媽看到日記,免得以後每次看見我,就好像看到什麼陰暗的東西一樣,好嗎?」

「我理解。」格蘭特醫生說,「布羅根偵探呢,可以說嗎?這是非常珍貴的證據,是一個目擊者的陳述。」

安琪想了想說:「其實內容也沒有多少,裡面沒有詳細的描寫,以及其他相關的東西。」

「還有,」格蘭特醫生說,「日記里可能會有足夠的線索,可以防止他沿著錯誤的思路或想法繼續走下去。」

真是說到點子上了。安琪聳了聳肩說:「當然,隨你了,你可以複印一份,但是這本日記必須由我保管。」

「當然可以。那你對這位女童軍的故事有什麼看法?針對她的經歷?」

安琪轉了轉眼珠說:「很明顯,故事不怎麼樣,但是我喜歡她的精神。」

醫生笑了笑說:「倖存者身上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優點,不是嗎?」

安琪心生嫉妒,因為有些時候,格蘭特醫生更多的是在和催眠中的安琪對話,那醫生是怎樣幫助她的呢?

「所以……你和他們都談了什麼?我的意思是,當我『不在場』的時候。」她用手指做了一個「冒號」的手勢。

「我們談論任何女童軍喜歡談論的東西,她也有自己的困難需要解決。」

「哦,太棒了。」安琪花了點時間來理解這句話。女童軍的困難和安琪本人有很大關係,太好了。「但文中提到的『小老婆』又是怎麼回事呢?你知道她說的是誰嗎?這位『小老婆』也有心理問題?」安琪心不在焉地抓了抓她的左手,然後皺著眉看了看中指上的銀戒,想必這枚銀戒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吧!她覺得有點悶,好難受。

「就這件事來說,我應該沒有見過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格蘭特醫生說,「或者也可能是其他替身。」

「見鬼,難道這是精神上的捉迷藏嗎?我的意思是,如果到最後你還是找不到這幫笨蛋替身的話,我該怎麼康復?」她從沙發上蹦了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她拉開窗帘,額頭頂著冰涼的玻璃。她嘆了一口氣,玻璃上出現一個濕潤的白圈。

房間里靜悄悄的,她眨了眨眼,擠掉眼中的淚水,轉過身來對醫生說:「現在怎麼辦呢?」

醫生深呼一口氣說:「安琪,治療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你真的想把幾個不同人格合成為一個人的話,那需要我們雙方投入巨大的努力。」

安琪又坐回到桌上,不耐煩地搖著腿:「『如果我真的想』,這是什麼意思?還有其他選項嗎?還像這樣生活?我想做一個擁有完整人格的人,就做我自己。」

「我明白,」醫生說道,「但是你要清楚一點,多重人格如果合成為單一人格的話,會影響到你,還有……」

「還有什麼?」

「之前替身的記憶,他們的情感,還有他們的個性。那時候,他們的,就是你的了。」

安琪默不作聲,反覆思考醫生的話,腳底時而撞擊地板。

格蘭特醫生微微一笑說:「正如我所說,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大家相互影響,引起改變,不過從長遠來看,你可能感覺變化後的你才更像你自己,而這個最終的你,只有一個。」

「長遠,是什麼意思?已經過了快一個月了!我什麼時候才會變成那個唯一的我?半年?或者一年?」

「安琪,親愛的,我們談論的是好幾年後,甚至會更久,這取決於大家相互之間的配合程度。」

「你在開玩笑吧!」安琪有點用力地踢了一腳桌子,開始有了新的擔憂。父親的錢維持不了這麼久,她無意間看到前三周九次治療的賬單:周一、周三、周五,一千三百美元。父母不可能支付得起接下來的治療,至少現在不行,更別提新生兒降生之後了。「我可等不了那麼多年,我現在就必須變回我自己,怎麼可能要花那麼長時間?」

格蘭特醫生聳了聳肩,放下手中的筆說:「我們正在進行的催眠術和談話治療法是一個非常持久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我們要揭露、體驗、複製你經歷過的侮辱和創傷,最重要的是失憶症。你不能著急,這種治療法的成功概率是非常高的。我不擔心什麼,你會成功的,因為你不喝酒,也沒有得憂鬱症。安琪,你是一個非常有韌勁的人。」

安琪聽了有點生氣地說:「這才是我真正的性格,我是所有性格的中心。」她試圖忽視內心傳來的大笑聲,「我並不是對女童軍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沒有感激之心,而是現在大家是時候解散了,因為我回來了。」

格蘭特醫生靠在了沙發上,又開始玩弄項鏈上的珍珠:「呃,我明白了。除了女童軍外,你尚未和其他幾個替身聯繫過,對嗎?」

「為什麼他們還有權利存在於我體內?」她盯著目瞪口呆的格蘭特醫生說。

「他們也是人,他們是你身體中的公民,你難道對他們不好奇嗎?」

夠了。為什麼她要用一個新的問題來回答剛才的問題呢?

「好奇?如果讓過去就成為過去,不是挺好的嗎?我在學校學習成績優秀,家裡情況也很好,而且我也開始結交新的朋友,我已經重新開啟我的人生了。為什麼還要我從回憶的泥潭中打撈那些糟糕的過去?為什麼我必須回憶起那些往事?為什麼不能讓它隨時間消逝,讓我做回原來正常的我呢?」

安琪的眼睛充滿憤怒的淚水,格蘭特醫生的面部漸漸化成一團模糊不清的粉色。

她遞給安琪一盒抽紙說:「我現在唯一考慮的就是你的康復,但是我必須問你,那調查怎麼辦?你不想讓你被拐走的事情水落石出?也許還有其他受害者,或者說,潛在的受害者。」

這時,安琪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素未謀面的女童軍被銬了起來,驚恐萬分。突然,她腦中的某個東西一下子就將這幅畫面抹去。「不!」她大聲尖叫,過了好久才停下來,「我的意思是,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她知道這種事其實肯定會發生,只是她不知道原因。

格蘭特醫生看著面前幾乎爆發的安琪,眉毛挑得很高。

安琪帶著怨氣,深呼一口氣。「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希望他們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他們就像幽靈,遊盪在人間,了結他們生前未了的心愿。」她提高音調說。

「安琪……」

「你們聽得到我說話嗎?」她大聲尖叫,雙手猛拍頭部,「我不需要你們!給我滾出來!」

「安琪,」格蘭特醫生握著她的手說,「安琪,不要傷害自己。」格蘭特醫生眉頭緊皺,焦慮萬分,看起來正在思考什麼。

「什麼?你在想什麼?」安琪迅速轉換角色,責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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