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們 第四章 團聚

從格蘭特醫生的辦公室出來,母親已經印好了像教科書一樣厚的文章,還有一整頁的網上參考資料。安琪悶悶不樂地跟著母親上了車。她還是不相信醫生的那一套,一定有更合理的方式來幫她找回那段丟失的時光。還有,上帝啊,她們剛才還提到了露營的事情,當然安琪本來應該告訴一聲,自己其實本身就當過女童軍的往事。要是這麼說出來,醫生肯定把一切又混淆了。她下次打算好好澄清一下。不過說實話,她開始有點喜歡格蘭特醫生了。

「你覺得……」母親發動汽車,欲言又止。

「拜託,媽媽,你不覺得有點過了嗎?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我是因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患了創傷性失憶症嗎?這個說法我還可以接受,但是剛才她說什麼『多重人格』,誰信啊?」

「好吧,格蘭特醫生說你的病是非典型性癥狀,對嗎?」

「當然了。她給我看的那本書上寫著,我之所以患這種病,是因為在我小時候受到過虐待什麼的。都是胡扯,我的童年再正常不過了,是吧?你和爸爸也沒有把我捆起來,或者把我塞進柜子里折磨我,對吧?」安琪笑著說。

母親試著和她用同樣輕鬆的語氣聊天,但還是很難做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們當然沒這麼做過,簡直是胡扯,沒人會像我們這樣愛你了。」

母親突然發現,自己那天早上的失言是個大錯,她想彌補,因為她知道,那句話像一把匕首,在安琪脆弱的心靈上狠狠插了一刀。安琪目測母親的腰圍,她很不解,在小孩出生之前,母親打算花多長時間來處理有關她的這些爛事。但是,她沒有問出口。

安琪把吉他放回原處,指尖有點刺痛。除了這面鏡子,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喚起她那段消失的記憶了。現在她彈和弦也不那麼順手了——她的指頭太長,老是撥錯弦。她手掌上的老繭至今還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她彈了四年吉他在指尖積攢下來的老繭卻神奇消失了。這下,她可連一首曲子都彈不出來了。

樓下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準備開飯了。安琪匆匆跑下樓,母親的聲音越喊越大,她的雙腳突然粘在了地上,抬也抬不起來。怎麼回事?

原來,她聽到父親和母親的低聲談話,談話的內容,將安琪死死粘在地面,動彈不得。

「很明顯變了。」父親說,「你看她的眼睛,有些過去的東西已經不見了。她現在特別容易發怒。然後,她好像,我就不知道了……感覺像個傻子?上帝,到現在為止,我都沒見她哭過。」

父親到底想要幹什麼?安琪難道應該在他懷裡哭成一個淚人嗎?很顯然,他也不是那種喜歡呵護子女的父親,現在他經常鬱悶,而且感覺和安琪漸行漸遠。安琪回家後到現在,看到的更多只是他的背影。

母親讓他說話聲音小點,但是勸來勸去,父親的嗓音還是很大,大到好像是從喇叭里喊出來的一樣,他說:「我不知道,應該是受過什麼傷害,但她看起來並沒有因為這個生氣。」

這次,母親口中終於蹦出幾個能聽清的字了:「如果她記起來的話……那需要時間適應……你應該知道格蘭特醫生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那些都是胡說八道!你是孩兒她媽,你應該看得出來!」安琪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撕心裂肺地嘶吼,也沒聽到過他用這種態度和母親說話。

安琪故意特別用力,咚咚咚地走下樓,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倆談話的聲音瞬間消失。

她憤怒地望著父母,現在需要有人站出來化解這般死寂的僵局。

母親連忙向安琪的盤子中添了一勺土豆泥。「我們正在談你上學的事呢。」她故作平靜地說,勺子咣當一聲敲在盤子上。

很明顯,母親在逃避。但除了說這件事,她還能拿什麼當擋箭牌?他們之前已經討論過私立學校的事情,計畫讓安琪在一個新的學校開始新的生活。可悲的是,這根本不可能實現。父親用母親的工作地點當借口,毀滅了這個美好的願望,說是開車送她上學太遠。他眉間的皺紋告訴安琪一個事實,這幾年為了尋找安琪,他們花了太多的錢在上面,現在生活有些拮据。本來說好的聖心高中,也是這個原因,不再被他們考慮。剩下的學校中,只有加尼亞達高中合適,但是這所學校的每個人都知道安琪失蹤的事情。當然,初中的校舍和高中是彼此分離的,一般情況沒有什麼遇見熟人的可能,但是生活在同一個校園,世界還是會顯得非常非常小。

現在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她應該上幾年級。多虧有格蘭特醫生的幫忙,她跟父母說過:「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長期的診斷可能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影響。她應該選擇一個自己覺得最合適的年級,一旦選好就趕緊返校,不然會落下很多功課。」

「我已經決定了。」安琪用叉子在土豆泥上叉來叉去,「我要上高一。」

「但是——」媽媽正要開口,就被安琪立刻打斷:「你們想想,我曾經的老同學們都還在這所學校,但是他們現在已經上高二了,我不可能和他們一起去上課。哪怕給我配備私人教師輔導,你們也別指望我去。」考慮到她之前數學是強項,已經達到初級代數的程度,所以直接上高二其實並沒有什麼問題,甚至可以達到無縫對接的狀態。語文更別提了,她經常拿滿分,所以跳過一年也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她能炫耀的,僅此而已,畢竟跳級上學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有時候會大得難以想像。

「我還是在想,你應該想和你的朋友們在一起。」母親似乎有點抱怨。

父親只顧吃豬排,不發表任何意見。

母親不可能那麼容易就放棄自己的立場:「我真的覺得,你和同齡人在一起可以幫助……幫助你更快地找回自己。你之前跟我也是這麼說的。」

「媽媽,我已經回來兩天了,已經習慣十六歲女孩的生活了。」母親深深嘆了口氣,把頭埋下,胳膊平攤在桌上說:「抱歉,好吧,我只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認為你在長大,但是你自己卻沒有感覺。」她勉強笑了笑,「在你失蹤的這幾年,每逢你的生日,我都會為你點起蠟燭。」

「那我的生日禮物哪兒去了?」安琪望著母親吃驚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最想要的紅色敞篷車在哪裡?」

「這才像我家的安琪。」爸爸說著,額頭的皺紋舒緩許多。他靠在一邊,鬆了松領帶。

安琪從一開始微露笑意,到後來開懷大笑,屋裡的氣氛頓時舒緩許多。

母親完全沒弄明白,安琪為什麼如此畏懼和她的老同學取得聯繫呢?為什麼她連朋友打來的電話都不敢接?她知道,讓安琪重新回到過去的圈子中很難,相比之下,從頭開始建立新的朋友圈卻顯得容易得多。來到三百名高一學生中間,他們互不相識,大家對她也沒有任何期待,這樣感覺就舒服多了。如果她能跟得上課程,那她以後還可以考慮跳級的事情。

「那我們就這麼定啦!」安琪說,「就上高一了。」

母親點了點頭,父親聳了聳肩。

「說來也怪,」安琪繼續說,「你們就這麼希望我趕緊畢業,早點離開這個家嗎?」

「當然不是了。」母親端給她一盤綠豆,對於跳級的事情隻字不提。

周三早上,安琪背著書包走進了加尼亞達中學校門。到現在為止,安琪還沒有告訴之前任何一個老同學自己返校的事情。只有學校的老師知道這件事。他們像安琪的家人一樣,擔心到時候整個校園會成為媒體聚集的場所,大家像到馬戲團看錶演一樣蜂擁而至。布羅根偵探真是無所不能,媒體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安琪返校的事。

聽母親說,學校里的每位老師都被通知到位,不允許提及這件事,免得惹是生非。還好,這些老師都不認識安琪,因為裡面沒有一位老師是教初一的。顯然,安琪的神秘歸來對大部分老師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只是個異類,僅此而已,這也是安琪希望得到的結果。

不知怎麼搞的,她腦中產生一種瘋狂的想法,她享受那種在毫無徵兆的時候回到學校,湮沒在高一學生中的感覺。於是,就在第一堂語文課期間,安琪悄悄溜進教室的最後一排,結果被原來同在一個年級的好友斯塔西·湯普金的妹妹麥琪認了出來。她那雙圓溜溜的碧綠色大眼睛從黑板方向轉到後排的安琪身上,瞬間愣在那裡,她要確認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恰好她姐姐也參加了那次露營,這個跟屁蟲妹妹認識所有她姐姐的死黨。

才剛剛進校五分鐘就被人認出來了,好失敗。

課後,麥琪都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課桌,就慌忙跑到安琪跟前。「你是安琪拉·查普曼,沒錯吧?」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不是失蹤了嗎?」

安琪故意壓低嗓音說:「是的,現在我回來了。」

「是,那是,我都看見了,」麥琪說道,「但你怎麼來我們班上課?」

她應該怎麼回答?她知道這樣下去,麥琪會不斷地問下去。

「我輟學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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