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比如她的訴說,她說她是如何地在愛與恨中掙扎,為愛出走而又為愛回來,去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又回到這個最初養育她並有我們往事的地方;她是如何在求與求不得中給予自己希望然後又泯滅了希望,如何在絕望之後再次鼓起勇氣去尋找希望;她是如何地混亂與迷惘,忽而在恨意的魔鬼犄角頂撞下走向田乃剛的懷抱,用物質抵擋孤獨,忽而又在不願與不舍的天使翅膀柔撫下走向我,用疼痛為誓地給予自己決心,卻又無法掩蓋過內心中對於已經髒了的自己的鄙棄。她是那樣的矛盾,那樣的悲戚,卻又那樣的一次次迷失。

比如她說她也試圖想過接納邵遠,她其實知道邵遠為她所做過的一切,他追逐著她的腳步去過那麼多陌生的地方,只為了能夠離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這些年以來她忽略了他太多太久,也對他太殘忍,她也能夠聽得到邵遠的畫里的聲音,就像她剛才看到我面對著這幅畫的背影時,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因為她已經知道了邵遠的病情,但是即便面對一個對她如此痴情並且生命將熄的男人,她還是無法給他一些什麼。她覺得自己已經破敗、殘缺,已經不潔凈了,她不能夠像走向田乃剛一樣隨意地去接納邵遠,她覺得自己不配。她無法面對邵遠那純粹而沉重的愛,她既不能褻瀆它,也不能承擔它,它就像這架死在麥田中的飛機,太龐大也太深沉了。

比如她說她孤獨得無以復加的時候,去找我的爺爺,對神智已經不清的老人家說她的秘密、她的疼痛,她覺得那是一個世界上最安全也最好的傾訴對象,就像一個蒼老的樹洞,可以接受她的傾訴,卻永遠不會泄露,也不會有什麼回應——她原本也不需要什麼回應——只是單方面的、機械地收納,卻不會收藏,甚至連與那些秘密有關的一枚綠色的葉子,也不會萌發出來。

比如她說她沒有想到的是,那些迷茫帶給她的竟然會是一場噩夢,一場劫難。她被像魔鬼般的田乃剛控制,她是怎樣地和他在異地認識,在她最失落無助的時候,最恨我的一個被酒精麻醉的夜晚,昏然地走向了他,又怎樣地參與了他一個可怕的行動,然後一步步進入了他鋪設的泥沼。在她準備回到家鄉的時候,田乃剛也跟隨她回來,她是如何地被他指使,讓張小鋒和施秋婷到我的面前,表演一場場假戲。她在黑暗中等待前去折磨我的演員回來的時候,是如何在報復的快感之後痛苦難拔,又無法擺脫。比如她還要講下去,說到她協助田乃剛捆綁施秋婷的時候,那個因驚恐而顫抖得幾乎破碎了心臟的噩夢……

但是,我沒有讓她說下去。我推開了她,抹掉眼淚,決然地轉身邁開大步,離開了那個畫有麥田和飛機的房間。因為我不要從她的口中弄清楚這一切,不要從她的口中知道這個陰謀的真相,苗雨瞳就像我永遠藏在箱底的一個裝滿了紙條的搪瓷娃娃,那些紙條上寫滿了與青春有關的秘密,或許在它孤獨地睡在黑暗裡的時候,它自己也收集了許多我所不知曉的秘密,可是我不能夠在成年以後為了找回那些已經記不清楚的文字,或者想尋求它自己收集的那些秘密,就砸碎它。我不要毀滅,不要破壞,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再停留下去。

我必須忘記。

那些像貓的鬍鬚一樣能夠對比自己身體、丈量秘密的,所有的細節。我都將它們拋在了身後的泥土中,忘記了。它們也許會在時間的繼續切割中,長成一株羸弱而畸形的花朵,也或許會演化成一粒平凡的沙子,但是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我在江南隆冬與早春交接處的陽光底下,一直向前走、向前走。

抓了一把鹽,撒在我被切裂開來的心臟上,讓那種不比刀割更輕些的疼痛產生力量,與魔鬼戰鬥就要比魔鬼更堅硬,或者,哪怕是更殘忍。帶著這種情緒,我再一次坐在了田乃剛的面前。

田乃剛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咧開乾燥的嘴唇,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不覺得你越來越像我了嗎?」

我呵了一聲,繼而哈哈哈地大笑著:「你不覺得你越來越沒有底氣了嗎?戰鬥而已,不能總是次次打倒別人,也得嘗嘗被打。我再也不會動手打你了,我就聽著,說吧,你那些陰險的故事從此以後只會把你送回地獄。」

「啊——嘖嘖嘖,真是像了。」田乃剛拍了拍手,「我就算回到你說的那個地獄,也不會遺憾了,至少我把另一個自己留了下來。」

「幾十歲的人了還那麼天真。」我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我永遠不會和你相同,就像你所說的那些什麼天然的屬性理論一樣,你是生來就是黑的,我不是。」

「是嗎?」田乃剛好像饒有興趣地說,「那咱們就開始。今天就不講妓女的故事了,她其實挺無辜的,如果這是一堂生動的教學課的話,她不過是我細心製造的一個教具罷了。只是她的材料不好,妓女啊,為了吸毒去賣自己,和豬狗沒什麼區別,骯髒、下賤,連臉都不要了,命也就不值錢了。下課了,教具就可以扔掉了,丟到火堆里一燒,噼噼啪啪,丟到水裡一衝,嘩嘩啦啦。怎麼死都無所謂,她活著有價值嗎?死了可惜嗎?所以畫個問號,就算是對她這種人的總結了。

「但是有的人就不同,他們是有罪的。我在蜀東的時候,有一次坐長途車,無意間發現了一對夫妻。那男人長得很普通,女人卻讓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她的長相有什麼特別,而是她有一雙碩大的乳房,那兩陀懸在她胸口的奶子,像一對浮在波浪上面受到驚嚇而膨脹起來的河豚,被顛簸的汽車顫得起伏跳動。我注意到這個女人,並不是因為她的胸部,而是她懷中一個不停啼哭的嬰兒。

「那個嬰兒最多也就六七個月大,薄弱的頭頂還是毛茸茸的,胳膊和腿腳都細細嫩嫩得彷彿有層透明的皮膚。我分不清他的性別,聽哭聲好像是個男孩。他可能是餓了,哭得格外響亮,臉蛋脹得通紅,兩隻小手不停地揮舞著,想要抓那女人的胸。女人大概是在漫長的行程中顛簸得有些困了,不停地打著瞌睡,像只啄米的母雞一般點著頭。

「起初,那嬰兒哭鬧的時候,她還象徵性地顛幾下。後來孩子鬧得久了,她可能也是困得重了,乾脆就理也不再理,將肥大的頭向後一仰,枕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起來。嬰兒的哭聲讓車上的旅客都有些煩躁,於是就有人回頭嚷嚷:

個屁娃兒扯啥子筋喲,整得老子睡都睡不著,你個當媽的匡下撒!這時候那男人聽了,就推了推睡著的女人,低聲地罵了一句:你個豬狗娘們,就知道睡,睡死你個豬日的算了。

「女人驚醒了過來,先是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水,馬上曉得了情況,手忙腳亂地抱起嬰兒顛了幾下。但是嬰兒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哭得更加大聲了。女人忽然煩躁了起來,她做了一件讓我震驚不已的事——她居然將裹著嬰兒的襁褓的一角掀了起來,向孩子的臉上一兜,生生地塞住了孩子的嘴巴。然後將她那粗糙而肥大的手掌覆在了上面,微微地按了一下。嬰兒的哭聲哼地一聲,就像被扼住了喉嚨一般,發出了嗚嗚嗡嗡的悶聲。

「眼看著那嬰兒的小腿不停地蹬踹著,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還有這樣的娘,竟然會如此殘忍地對待孩子。正在這個時候,她身邊的男人發現了異常,使勁地在女人的胳膊上捶了一下,低聲罵道:『日你個奶奶,再悶悶死個球了!』儘管他的聲音非常小,好像他是故意拿捏了音量,只想說給女人聽似的,但是我卻真切地聽到了。女人趕緊慌亂地放開手,打開襁褓的裹布,嬰兒的哭聲再次刺耳地響了起來。可能是被憋得幾乎要窒息了,孩子這一次的哭聲更大了,而且還帶著一股驚懼和痛苦。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這對夫妻在不遠的一個鎮子上就下車了。可是坐在他們旁邊的我很清晰地記得,剛上車的時候售票員來收錢,他們說是到終點的。在汽車將他們放下後將要啟動的一瞬,我對司機喊了一聲,也下了車。你可能會覺得我是不是太無聊了,居然會一路尾隨著那對夫妻,刻意地與他們保持著恰好的距離,謹慎地隱蔽著自己,細心地留意他們細微的舉動和每一段或清楚或模糊的對話,像一個肩負跟蹤使命的特務。呵,我也覺得自己確實挺無聊的。但是在那女人捂住孩子的嘴巴的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在孩子掙扎的時候,我快要上不來氣了,好像自動地停止了自己的呼吸似的,幾乎要把自己憋死了。我彷彿想到了我死去的弟弟,他也是那樣在我的懷裡,被扼住了口鼻,他也是在掙扎在蹬踹,最後口中含著一把豆子,死了。

於是那個時刻在長途汽車上的我,彷彿忽然置換了肉體和魂魄一般,我覺得我變成我的弟弟了。另外,在那種瀕死的痛苦之中,我的心突然之間掠過一道電流般的東西,它就像一道飛快的凈白色影子,刷地就從我的大腦穿刺而過。我不禁打了冷戰,我知道,那個東西,在召喚我了。

「我沒有猜錯,這對夫妻根本不是孩子的父母。從那個小鎮子上開始,我一路尾隨著他們從蜀東到陝南,看著他們從小巴換到客車,從私人搭客車到搭載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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