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卡琳娜的案例,是我剛入行的時候老梁帶我去聽的一位心理大師的講課中提到的。卡琳娜是英國一個小城的一位普通家庭婦女,但是她的名字在當地卻可謂是家喻戶曉。因為她所做過的事情,幾乎每一次都會成為當地電視台報道的熱門新聞。比如,她曾經在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赤身裸體地爬上當地最大的天主教堂屋頂,用一條繩索,把自己綁在了十字架上;比如,她是在全鎮所有兒童醫生的備忘錄上都掛了名的母親,因為她帶著自己的大兒子,和每一位醫生敘述過她的兒子可能患有這樣或那樣的疾病,而且她並非胡編亂造,她所描述的所有癥狀,都非常地具體而準確,但是經過檢查,她的兒子發育正常,身體健康,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後來,卡琳娜因涉嫌傷害和虐待自己的大兒子而入獄,原因是有一次她的大兒子在家玩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一隻花瓶,劃破了腿,卡琳娜不但沒有及時地為孩子處理包紮,反而是沖了過去,將兒子按在地上,用碎玻璃繼續破壞和擴大他的傷口,然後又抱著鮮血淋漓的兒子跑去醫院求救。她緊張、焦急且極端認真地向醫生敘述了孩子是如何從高處跌落,又如何被一塊形狀是怎樣怎樣的尖銳的石頭嚴重地劃傷的過程。但是後來在醫生與孩子單獨相處的時候,孩子驚恐而心有餘悸地說出了實情,他還告訴醫生,類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每次媽媽都警告他,不能對別人說出真相,否則她就會被送進監獄。

卡琳娜假釋之後被勒令接受社區監督,並且被要求有限度地與孩子保持距離,孩子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由社會未成年人監督部門代管,並做身體檢查與心理輔導。隨著卡琳娜的第二個小女兒的出世,她貌似消停了一段時間,但是不甘寂寞的她並沒有真正地閑下來洗心革面,隨後她又做了幾件事:縱火,燒毀了自家的儲藏間;報假警,說有個高大彪悍滿面絡腮鬍須的男人衝進了她的房子,企圖強姦和綁架她;給民間異星球生命體研究組織打電話,說她有見到不明飛行物及被短暫擄去的經歷;多次向報社和電視台爆料,但隨後都被證實是完全虛假的。

卡琳娜幾乎成了謊言的代名詞。她好像異常地喜歡被關注,被重視,被個體或者群體注意,而且對此痴迷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每隔一段時間,卡琳娜如果不搞出點什麼事端來吸引他人的目光和注意,她就會憔悴不堪。而相反,一次次的惡作劇之後往往都會使她容光煥發。卡琳娜幾次因不同的指控被起訴,幾次短暫的入獄又幾次獲得假釋,卻一直都沒有哪一次能夠讓她徹底地安靜下來,是因為經過精神科醫生的診斷,卡琳娜沒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說在生物病理上,她是健康的。但是心理醫生的診斷卻表明,卡琳娜患有一種程度非常嚴重的心理疾病——孟喬森氏綜合症。

這種心理疾病的特徵是,患者極度需要被關注,無法承受任何形式的冷落,缺乏安全感和充滿恐慌,病人多會採用杜撰病症、編造故事等方式,用以接近醫生或者其他類別的服務性工作人員,以期獲得被關注的目的。孟喬森氏綜合症還有個分支,稱作孟喬森氏代理綜合症,兩者的區分很簡單,孟喬森氏綜合症是杜撰自己的,而孟喬森氏代理綜合症是杜撰別人的,多為患者監護下的兒童。就比如卡琳娜,她在十二年的時間裡,通過向醫生杜撰自己的病情,先後在六百三十多家醫院接受治療,並要求醫生為其做了四十多次完全不需要的外科手術。她這樣做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有一家八卦周刊曾經揭露,卡琳娜在少年時代,就已經初露端倪。她經常以纏著繃帶或者瘸著腿的造型出現在人們面前,用以獲得他人的注意。久而久之,當她周圍的家人和朋友對她的這種怪異的舉動習以為常的時候,卡琳娜就開始不斷地傷害自己,直接用血淋淋的傷口示人。她少年時的一個夥伴露絲說,少年的卡琳娜一年四季幾乎都是帶著傷的。

就在幾年前,卡琳娜終於入獄,被判三十年監禁。這是她沉寂了將近六個月之後,第一次出現在攝影機和鎂光燈面前。在那六個多月的時間裡,她什麼出格的事情都沒有做,幾乎被人們遺忘了。有一個特別喜歡追蹤卡琳娜的八卦周刊甚至還發表了一篇帶有嘲諷意味的文章,說卡琳娜已經黔驢技窮了,她再也想不出什麼新穎的法子吸引公眾的目光了。然而就在這期周刊出版上市後的第二天,警方接到了卡琳娜打來的報案電話,說她殺死了自己的小女兒。當早已對卡琳娜這種過分的行為有所麻木的辦案警員帶著怨氣慢吞吞地來到卡琳娜的寓所的時候,他看見了卡琳娜剛九個月大的小女兒被浸泡在浴缸中,已經窒息死亡。

卡琳娜的家再一次被大群記者包圍了,她帶著手銬走出寓所的時候,鎂光燈頻繁地響了起來。在這片熟悉的聲音裡面,卡琳娜的臉上,竟然一直保持著一抹微笑。

所以當那天老梁說起卡琳娜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我躺在床上夢夢醒醒地輾轉反側,我不知道今天清晨那樣對待初敏敏是否真的過頭了,如果她的問題也屬於孟喬森氏綜合症,那麼我當時所說的話,是否會對她產生不好的反作用?但是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去疏通她,因為好像是越去在意她的感受,她反而就會越高興,那麼這種投鼠忌器式的態度,是不是反而是對她的心理問題的一種縱容呢?

其實我內心中存有一種僥倖,我覺得初敏敏的問題並不嚴重,她最多也就是編了幾個假故事,鬧了幾次小脾氣,無非是為了博取我的關注,根本不能和卡琳娜的性質相提並論。那麼,如果我反其道而行,不再一味地遷就和放任她,說不定會是一種好的方法呢?

但是事實證明,我犯了一個極為愚蠢而且巨大的錯誤!因為就在我迷迷糊糊睡到中午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蘇弦的電話,她的聲音幾乎已經破了音:

「敏敏出事了!」

初敏敏橫跨在頂樓的圍欄上,兩條腿在近百米的高空中搖搖晃晃,她一邊倔強地扭過頭瞪著前來勸阻的警員,一邊抹著眼淚甩著手中的一隻玩偶公仔熊。樓下螞蟻般的人群圍了一大圈,都在議論紛紛地抬頭仰望,急救車和警車的頂燈不停地閃爍著,警察在緊張地布置緩力墊。蘇弦早已經哭成了淚人,聲音嘶啞地不停地叫著初敏敏的名字,但是初敏敏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一樣。

這棟樓就是我的心理診室所在的大廈,當看到我跑到頂樓的時候,蘇弦一把拽住我的衣襟,渾身顫抖著推我:「你救救她,救救我妹妹……」看著頭髮凌亂的蘇弦,我的心好像被一刀刀地割著一般,不用多想,初敏敏一定是因為我才做出這樣的舉動的。我愚蠢的自以為是和武斷,竟然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後果。

我對警戒線邊的警員說,我要過去勸她。警員說不行,已經持續半個多小時了,她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情緒非常地不穩定,這麼高的大樓,如果出了意外,幾乎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必須等談判專家來。我說對於這個女孩子,可能只有我有用,請讓我去試試,同時也為警方爭取一些時間。警員和負責人商量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我緩緩地邁著步子,漸漸地向初敏敏靠近,整個行走的過程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初敏敏看到我出現,好像並不意外,但是她沒有阻止我,也沒有情緒激動,只是也獃獃地看著我,抱緊了手中的小熊公仔,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我走到離她只有三米多的位置,席地坐了下來。

「敏敏,如果我勸你,你會下來嗎?」我望著她淡淡地說。

初敏敏搖了搖頭,咬了咬嘴唇,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知道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我說。

「你怎麼、不對、不對了?」初敏敏哽咽著說。

「我不應該對你那麼惡劣。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姐姐,最近出了點問題。」

「因為、因為她覺得我喜、喜歡你嗎?」

初敏敏的話讓我不禁一愣,還沒有等我開口,初敏敏抹了一把眼淚,語氣委屈地說:「他們、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從不、從不在乎、在乎我的感受。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喜歡我,他們都是在哄我,想讓我不哭,不鬧,不惹是生非,要笑,要開心。因為我要是不這樣,他們就會不高興,爸爸、媽媽、我姐,都是、都是這樣的,他們都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情緒好不好,她們統統虛偽……」

說著,初敏敏又啜泣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初敏敏會說出這樣的話,原來在她的心中,對於家人竟然是這種想法,我於是安慰她說:「他們希望你開心,也是因為愛你啊,我知道你小的時候,被一條大狗狗嚇到過,然後就……」我為了避免讓初敏敏產生被說教和批評的想法,也擔心重新提起她童年時那件帶給她恐懼和嚴重影響的往事會再次傷害到她,就故意用了一個「大狗狗」的詞,但是沒想到她卻打斷了我。

「你別學他們說話!狼狗就狼狗,為什麼連你也要用哄小孩子的語氣?

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我搗亂的時候你會大聲罵我,說『耍什麼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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