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歷史的經驗反覆告誡我們,與女人一起逛街是極其危險的,有時候男人們就要付出比性命更為巨大的代價,那將是痛不欲生的,可我卻自討苦吃地犯了這個嚴重的錯誤。本來我只想給師傅買幾瓶好酒和一部新手機,再給師母買點補品和一套金首飾和玉鐲的。老人家樸素了一輩子,沒有穿金戴銀過,我聽人說玉能養血,或許對她的身體會有點好處。可是沒想到跟蘇弦一逛,就是六個小時,吃喝穿戴用,買了二十幾種。

我幾乎快坐地上耍賴了,她卻愈發興緻勃勃起來。蘇弦就像拖著一條死狗似的,又把我拉到一個賣圍巾的地方,仔細地挑了起來。我說:「我母親是個家庭婦女,不怎麼出門的,給她買這麼好的圍巾她也不會戴,最後還是會塞到箱子底,每次過年都會掏出嶄新的來念叨說要留給她孫子用。而且她根本不喜歡這種鮮艷色調的,你以為她還青春四溢呀?」

蘇弦說:「那是你的想法,所有女人都是嚮往美麗的,你是男人你當然不懂,你不給她買怎麼知道她會不喜歡呢?相信我沒錯的,你看這條藕荷色的怎麼樣?」我正要說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喝點飲料吧,我嗓子都快燒毀了,結果突然看到迎面走來兩個人,我當時就傻眼了——這不是師傅和師母么?

還沒等我把脫落的下巴收回來,師傅已經看到了我,確切地說應該是首先看到了蘇弦。他以一個警察特有的敏捷,一步就躥到了我的面前,嘴裡激動地叫道:「哎,哎,老太婆你看你看你看,這就是前幾天我跟你說的那姑娘!」

師母也亢奮地邊走過來邊說:「是啊?哎呀呀……」我這個汗吶,敢情人家老兩口壓根兒沒打算理我。

蘇弦被鬧得一愣,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說:「這個叔叔怎麼有點眼熟呢?」

我看了師傅一眼,故意氣他,對蘇弦說:「這是我爸,我媽。」說完我就拿眼神兒瞟了師傅一眼,看他有啥舉動,「就是那天晚上後來跑過來的警察叔叔,你記得不?」

蘇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連忙來了個75°大鞠躬,恭敬地說:「叔叔阿姨好!」

師傅聽我說爸媽的時候緊了一下眉,但很快就隱掉了神色,又見蘇弦跟他們打招呼,立刻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哈哈地笑道:「哎哎哎,好好好!」

我在一旁樂得心花怒放。

這時候師母一下子握住了蘇弦的手,說:「哎呀,聽我家老頭說你來著,孩子你上次沒嚇壞吧?這事兒出的你說,嘖嘖,哎喲……」

蘇弦說:「沒事兒啦阿姨,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么,正陪夏微晨給您挑圍巾呢,您看看這條您喜歡么?」說著就把剛選的那條圍巾往師母的脖子上比量。

師母也樂得合不上嘴,看都沒看,就直說:「哎呀好好,好看。」

這個場面忽然讓我有些恍惚。有種說不清楚的味道在空氣中鋪張開來,像一團溫暖的爐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著一種叫做幸福的柴禾,它們讓我覺得無比安穩、喜樂,我忽然覺得我整個人都柔軟了起來,然後開始緩慢地融化了,變成一滴滴春天的水珠。

我當然明白師傅和師母對蘇弦的熱烈代表著什麼,我想蘇弦應該也知道,我偷偷看了她一眼,臉頰有點微微地發熱。後來有一天我問蘇弦,是否記得這個場面,她微微地笑了,說她不僅記得,而且一直忘不了。那是她久違了的家庭的溫暖,而那種暖意是直抵內心的。

在師傅和師母劇烈而盛大的邀請下,蘇弦被拉上了我的車,一起到家裡去吃晚飯。師傅在后座上一直保持著笑容,雙手交疊在肚子上,好像很安逸的樣子。我很久沒見過他這种放松的狀態了,想不到一個女孩子的出現,就會給他們帶來這麼大的變化和歡喜,這是我以前沒有想過的。

車快開到師傅家附近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頭豬在直立行走——確切地說應該是一頭沒有毛的白條豬!我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人,扛了一整頭豬,估計那豬是被開了膛的。這傢伙也真有創意,居然把兩條豬前爪搭在肩膀上,像背書包似的一手拽一條,從後面看去,可不像頭白條豬在行走么。

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看,我咔嚓地踩了一腳剎車——這不是韓子東嗎?!

我跳下車來,沖他叫道:「啰啰啰!豬!往哪跑?!跟我回肉聯廠去!」

韓子東扭過頭來,豬頭也跟著扭了過來,一看是我,他惱道:「你才豬呢!」

我看到他這副造型,蹲下去一頓狂笑,站都站不起來了。

這時候師傅師母和蘇弦也都下了車,師母說:「哎呀子東,你這孩子咋這麼扛呀,多大油呀,髒了衣裳!」

韓子東說:「沒事兒啊師母,這不隊里發的豬肉么,一人半個,連我師傅的,我要了個整個的,都給你們拿來了,我也吃不了。」

這時候蘇弦認出了他,說:「你不是那天晚上的警察嗎?」

我這時忽然想起了什麼,騰地站了起來,說:「恩恩,是的,他是我爸爸的徒弟。小警察一個,還嫩還嫩。」說著,我朝師傅看了一眼,「是還嫩吧?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臟在咚咚咚地跳,眼神立刻渙散到了雲朵里,不敢再看他。

師傅沉吟了一聲:「唔。」

然後他才說:「咱們上車吧。子東你走一段,也沒多遠了,別油了車子。」

我心中一喜,看了韓子東一眼,他的臉上布滿了驚詫的神色。

我三蹦兩跳地上了車,從韓子東身邊擦了過去。從倒鏡中看著他那副豬頭豬腦的傻瓜造型,和一副被情敵奪取所愛的落寞表情,我都樂上天了。我大叫了一聲:「今天晚上我要吃兩碗飯,三斤豬頭肉!!」然後把後面的「哈哈哈」三個字留在了肚子里。

臘月二十七,我去看邵遠。

我們考上大學的那年,邵遠的父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他的家庭是個書香門第,父母都是我們省會美院的教授,他父親是版畫大師,在國內頗有名望,母親也是專攻中國畫領域的學者型畫家,所以邵遠走上這條路並不奇怪。

他的父母希望他大學畢業後也移民,在國外繼續深造,原本邵遠也是這樣規劃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畢業後卻選擇了回到家鄉這個二級城市。我曾經追問過他,他說他習慣了這片土地,不覺得在國外會快樂。

我並不接受這個解釋,因為以我對他的了解,這肯定不是真實的原因。因為他並不是一畢業就回到家鄉的,而是天南海北地在外面跑了幾年,雖然每個地方停留得都不算長,但遠到東北,南到廣東,像個旅行家一樣去了不少地方。後來他回來的時候,我問他還會不會再走,他嘿嘿笑了半晌,說不確定。

我來到邵遠的工作室時,他的助手小雅正準備關門。我問她邵遠去哪了,她說去光動力文化傳媒畫壁畫去了,我這才想起來那是苗雨瞳的新公司。

我問了地址之後說:「你怎麼沒去呢?」

小雅低頭看了看鞋子,說:「邵遠說不用我去。」

我說:「你這個小老闆對你還挺好的嘛,每天就知道逗你笑,也不讓你多幹活兒。」

小雅說:「什麼呀,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那家公司有22個房間呢,他自己畫都不知道要畫到什麼時候。」

我來到光動力的時候,正是午休時間,前台的小秘書估計吃飯去了,我就自己溜達了進去。這家公司佔了大廈的一整層,有的房間已經有人在辦公,有的還在裝修。我走到走廊中間的位置時,看見了邵遠。

他正在一間空房子里,坐在架梯上畫壁畫。空氣中瀰漫著丙烯的味道,架子下散落著顏料盒、筆刷、洗筆水桶和調色板,而旁邊的地上則堆滿了許多裝潢材料,亂七八糟的,沒個下腳的地方。遠遠地看他的樣子,我覺得他更像是一個油漆工。我推門走了進去,他根本沒有發覺我,想必這間房是經常有人出入的。

畫面已經勾勒了大致的輪廓,像是一個池塘邊,有妖嬈的水生植物和圓潤的灘石,天空遼遠,雲朵微茫,樹木的旁邊站了兩隻巨大的白色水鳥。邵遠正在畫它們脖頸上的羽毛。

我從小就喜歡他的畫,我總是覺得邵遠的畫裡面充滿了聲音。有時候是寧謐中的呼嘯,有時候是喧嚷下的吶喊,有時候寂寂低語,有時候也會七嘴八舌。它們總是在訴說。但是這一幅,卻是無聲的。

我低頭看了下手錶,時針、分針和秒針正巧都重疊在12的位置,它們在那個瞬間整齊劃一,就像條緘默的分隔線。我恍惚了一會兒,說道:「它們為什麼安靜了?」

邵遠這才從畫境中回過神來,扭頭一看是我,呵呵笑了兩聲,說:「嗓子啞了唄。」

我向上揮了揮手,說:「下來,肯定連早飯都沒吃吧?」

邵遠別過頭去看了看他的畫,說:「你蹲一會兒,畫完這個細節,很快。」

我嗯了一聲,點了根煙,乖順地蹲在了一捆大理石地磚旁邊。如果此時能夠從軀殼中掙脫出來,我一定能夠看見自己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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