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據說當時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強忍著讓淚水不從眼眶裡滾落下來,攥緊了拳頭,把牙齒咬得嘎嘎地響。從那以後,韓子東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沒與昔日混在一起的人們有任何來往。而我養父顧本業也就多了個徒弟,和我一樣,韓子東也開始稱呼他為師傅。

韓子東異常勤奮,不但搏擊訓練從不懈怠,竟然連學習成績都在沒人督促的情況下突飛猛進。為了追回落下的課程,他每天只睡三個半小時,讀書困了,就用圓規扎自己的腿,他的兩條大腿上,總是布滿了血淋淋的細孔。

後來,他以超過錄取線三十多分的成績考上了警官學院,根本沒需要烈屬子女的加分照顧。再後來,他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配到市刑警隊。做了刑警以後,他以玩兒命的架勢狠沖猛拼,屢屢破獲要案。隊里的人都說,韓子東毫無疑問的是他們警隊的明日之星,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這個傢伙,卻讓我十分討厭。

原因很簡單,就是他那一聲聲叫著的師傅兩字。

顧本業對於我來說的意義,其實就是父親。對於我的生父,我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我所獲得的全部的父愛,都是來自於顧本業的。可是我想不通,為什麼他不許我叫他爸爸,而是一句不親不熱的師傅。

漸漸長大以後,我也就習慣了,不叫就不叫吧,畢竟他對我視如己出,和父子沒什麼分別,稱呼也就是個形式。可是讓我不能接受的是,韓子東的出現,讓師傅這個稱呼,也成為不屬於我專有的了。

我有一種被疏遠和被掠奪的感覺。

儘管我知道,顧本業對我,遠遠比對他這個老朋友臨終託孤的兒子要好很多,可是我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韓子東的態度,更加讓我氣憤。自從他十五歲時跟顧本業學搏擊之後,好像把他以前的頑劣和對父愛的疏忽,都轉移和補償到了顧本業的身上。他對顧本業產生了無限的依賴,幾乎是看做父親一樣。

我覺得韓子東比我更狹隘,因為他竟然一直在向我挑釁。他的身體素質好,訓練又極其刻苦,所以進步得很快。從我十四歲起,十六歲的他就頻頻向我挑戰,而顧本業也樂意讓我們兩個對練,他覺得這能讓我們彼此提高得更快。但是我從來就沒有贏過他。他總是以一副輕蔑的冷笑面對我,然後在將我打贏之後,像一條小狗似的跑到顧本業面前討表揚。

韓子東就是我的敵人。我打不過他,還被他奪走了一部分父親的親昵和歡喜,我每次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回狹路相逢,居然又被他搶去了風頭。

儘管他是個警察,而我只是個遭遇意外的市民,有理由被保護和示弱,但是我還是覺得十分惱恨,我怎麼連個頭大無腦的混混都打得那麼費勁!

漆黑,深不見底,無邊無盡。我被困其中,靜止、斂聲、屏息。羔羊般地被它無聲地吞沒、蠶食。黑暗在冷笑,它彷彿勝券在握的殺手,並不急於殺戮,而是發出蟲子般汩汩噬咽的聲音。我太害怕了,渾身的骨骼如螺絲般緊緊相扣,蜷縮成一團堅硬的核桃,以此讓自己擁有不恐懼的微薄力氣。忽而我驚恐地稍一抬眼,便看見了那條縫隙。

它耀眼如神之光芒。

這是我的希望,通透如蟬翼,卻散發著熾焰般的熱量。我收緊的身軀鬆動了一下。然而就在我那顆被冰冷的黑色浸透的心臟剛剛有了一絲溫暖的時候,我忽然聽見,在那道光亮奪目的縫隙外面,傳來一陣空曠而緩慢的腳步聲:咔噠、咔噠、咔……

我騰地坐了起來。

像一條在岸上擱置久了的魚,忽然被放進水裡,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樣的夢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每次驚醒的結果都是一樣:胸悶,渾身酸痛。我自己懷疑在睡眠方面可能患有某種強迫症——總是在睡得很沉的時候,自主地收閉了呼吸,然後全身緊繃,各個肌肉和骨骼之間都在較勁,就像一個跟自己過不去的麻花。

大約是半夜十二點的光景,我披著衣服走到窗前,外面的世界一片緘默。

忽然在遙遠的城西上空,嗵地一聲,一朵絢爛的煙花騰空綻放。我彷彿聽見花火與夜空摩擦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響,聞到了火藥焚燒後的氣息,想必在那天空之下,定是一張或者幾張仰望、歡愉的笑臉。春節快到了,這些心急的人們。

我感到了一團孤獨。

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否合適做一名心理治療師,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內心中的種種迷惘,就像蔥蘢的森林一般,讓自己都辨別不清方向。我盯著那個沙漏,沙子在簌簌地流落,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當我將車停在這座小平房的院門口時,裡面的燈果然還亮著。他還是老樣子,不到凌晨三四點,怕是不會睡的。院子的圍牆很矮,我直接跳了進去——敲門也沒用,他根本是聽不見的。我拉開房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兒個他會想起來生爐子,看來天氣真是冷了。

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穿過廚房,走進裡間的時候,竟然看見了一個女人。

「苗雨瞳?你怎麼在這?!」我驚訝萬分。

「半夜三更的,你現在來幹嗎!?」顯然,她也十分意外。

「哎呀!孫子!我的孫啊!」他忽然揮舞著枯藤般的手,激動地喊了起來。他的聲音已經蒼老得如同一架殘破的風箱,乾癟得沒有半點水分。

我的心中泛起一股熱浪,撲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使勁地點頭,說:

「爺!」

苗雨瞳微微地笑了,語氣中帶了溫存地說:「還是那樣,他就認識你。我八點多的時候來的,一直到現在都是他在說話,但就是不認識我是誰。」

他叫顧德旺,顧本業的父親,我名義上的祖父。如果我沒記錯,今年他已經八十一歲了。從我記事兒的時候起,他就多災多病,光是住院手術開刀,大抵都有三四次,但是神奇的是,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相反地,他的身體卻一次比一次硬朗,好像每次大病都是他的一次涅盤一般。只是記性卻越來越糟糕,最近這幾年,他連我師母都不認識了,對師傅的印象時有時無,唯獨對我,他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獨居在這個破舊的祖屋裡,師傅幾次要把他接回家照料,但是他倔強得很,根本就不肯去。有幾次師傅急了,強硬地把他拉過去,但一離開了他的房子,他就又是踢又是罵的,在師傅那住了沒幾日,就會消瘦下來。後來大家發現實在不行,只好找了個保姆伺候他,但是先後四五個保姆,都被他打跑了。無奈之下,師傅只好兩天過來一趟,但是讓他驚訝的是,獨自生活的老人家,卻將自己打理得有吃有喝,除了有時會忘記生爐子以外,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攥住他的手,又叫了一聲「爺」,眼淚就停不住了。

我和苗雨瞳來到舊天堂酒吧裡面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坐下之後,她叫了一瓶維波羅瓦蘭牌,我要了一杯檸檬水。

苗雨瞳看了看我的檸檬水,笑了:「有點男人細胞行嗎?我喝伏特加,你喝礦泉水?」

我說:「就坐一會兒,也不是來買醉的,你也別喝了,換個冰銳得了,藍莓的行嗎?」

我剛要叫侍者,她一把攔住我,說:「好了好了,別把我當夢幻小女生,我可不是那種款式。」說完一仰脖,悶掉了一小杯。

我看著她的樣子,一咧嘴,說:「總喝烈酒致癌,你知道嗎?」

苗雨瞳一揮手,說:「什麼癌不癌的呀,我在哈爾濱的時候,68度的五糧液不也是一杯一杯地干?這種45度的伏特加,實在是小青蛙了。」

我聽完沉默了半晌,才說:「雨瞳,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麼呢?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苗雨瞳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說:「什麼都干。」

頓了一下,她又說:「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不想知道。」

「我……」

「你什麼呢?八九年了,你一逃,就把一個女人生命中最好的時光給逃掉了。」苗雨瞳說著,又幹掉了一杯,「我們能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你看見了么,我的眼角,都是細碎的紋,現在要是卸了妝,肯定嚇壞你。」

「我看不出來什麼,你還像當初那麼漂亮。這是真心話。」我說。

「當初……呵,那個傻傻的時光。你還記得么,我們去你爺爺家去玩,你趁他午睡的時候偷了他的假牙,然後還用毛筆在他的臉上畫圈兒,後來都嫁禍給邵遠,害得爺爺拿拐棍把他追得跑掉了鞋子。」苗雨瞳說話的時候,臉龐上泛起了櫻花的顏色。

「是啊,我還往爺的酒壺裡摻水,搞得爺怎麼喝都不醉,還激動地以為自己酒量大增了,哈哈。」說起少年時的往事,我活躍了起來,「不過爺的脾氣那麼壞,卻從來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

「嗯,所以你總是說,他是你最真實的親人。」

苗雨瞳說的沒錯。在我的整個人生裡面,顧德旺是我唯一可以真實地稱呼的親人。儘管,我和他一樣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