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問鼎篇 第二十九節

「疑人不用,大王是不用我了……」

淚水順著周公清癯的面頰流了下來……

成王親政後,在周公、召公等的輔佐下,勤儉持政、努力耕作,使國家逐漸富強了起來,成王也得到了百姓讚揚。

正是:

噫嘻成王,既昭假爾。

率時農夫,播厥百穀。

駿發爾私,終三十里。

亦服爾耕,十千維耦。

——《詩經·周頌·噫嘻》

這一天,天空晴朗,陽光燦爛,早飯後,成王和畢公、散宜生等人出城微服私訪,大將軍太顛微服暗跟護駕,他們一行穿著普通便服,騎著馬兒來到了郊外。

大路上,運糧的馬車和挑糧的人,往來穿梭著,他們哼著小調,臉上掛著笑容,不時停足在路邊,用毛巾擦臉上的汗水。

田裡,農人們正在揮鐮收割,歡樂的歌聲陣陣傳來,成王下了馬,走到田間,微風吹來,金黃的稻浪翻了起來。成王扶起了一把被壓得低垂的谷穗,看著飽滿的顆粒,面露喜色。

不遠處,樹蔭下,幾個農人正在吃家裡送來的午飯。成王他們便走了過去。一位老農見他們是城裡來的人,便從飯籃子里拿出幾個小餅請成王他們吃。成王笑著接了一塊餅聞了聞說:「好香啊!」便咬了兩口嚼著說道:

「大爺,今年是個好年成啊!」

老農笑道:「是啊,托周公的福啊,今年可不,又是一個好年成了。春天時候,周公給我們送來了好稻種,現在又頒布告示,減輕稅賦,我們農民真感激他呀。」

另一個老農也接著說:

「是啊,是啊,要不是周公親自給我們送來了耕牛,那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收成啊!我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激他啊!」

成王聽了口裡「噢,噢」地應著,心裡卻暗暗吃驚,心想周公在臣民中的威望確實高過自己,畢公、散宜生他們的憂慮並非沒有道理。於是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畢公見狀忙說:「周公是好,可大王更體恤民眾,只是肩負著一國之重任,很難抽身出城,最近頌布的減稅告諭便是大王下的旨令。」

眾農人聽了忙說:「那是,那是,我王不愧年輕英主。」

成王聞言,沒有回答什麼,只說了一聲:「好,大家請吃飯吧,我們那邊走走。」

回宮的路上,成王悶悶不樂,老農讚揚周公的話一直響在他的耳邊。

這日成王升殿早朝,文武百官畢列於兩側,禮樂奏過後,周公出班奏道:

「啟稟大王,今年周原天下太平,五穀豐登。百姓豐收後,皆打算修整一下自家屋宅。所以,為減輕徭役,臣奏請大王暫緩修建顯慶殿,明年秋收後再動工不遲。」

成王聽了,說道:

「暫緩修建顯慶殿,我也有此旨意,昨已和畢公等商議決定了;至於減輕民役的告諭,也已擬好,即將公布,丞相不必多慮。」

周公忙說:「是。此旨意甚好,百姓必定歡迎。」

成王又說:「丞相還有何指教嗎?」

周公聞言一震,略頓後答道:「卑臣不敢,卑臣如言有不當之處,還望我王賜教。」言畢行禮退回原處。

眾臣見狀都不再言語,成王面帶慍怒地宣布退朝。

眾官小聲議論著散去……

周公怔怔地站著。

周公是個心細的人,其實,他旱已感到成王對他表面尊敬,實則越來越拒之千里,內心感到十分委屈和痛苦,他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拾級而下……

周公回到家裡坐在幾桌旁沉思,家人端來飯菜,周公擺了擺手,說:

「先送回去吧,我現在不想吃。」

「是。」

家人只好端來藥茶,退下。

周公喝了一口,起身踱到窗口,凝視著屋外的松竹,陷入了沉思……還政成王已數年,可他對我仍然疑慮深重,洛邑大典後更是有加無減。尤其近半年來,他忽然對我格外禮貌,使人有拒人千里之感。以往無論私下或殿堂上,他都親切地稱我為叔父,現在卻改口稱我丞相,使人有些莫名其妙。以往無論大小事都和我商議,現在忽然只與畢公、散宜生等切磋,不但避開我,就連對我比較信任的召公也疏遠了。

想到這裡,周公不禁嘆了口氣,然後喃喃自語著,踱步到桌几前坐下,兩手交額,雙肘撐著頭,嘆道:

「疑人不用,大王是不用我了……如今,我上不能報先王以安社稷,下不能輔成王而益周民……」周公痛苦地思索著,最後決定避離遠走,以減大王之積慮。

淚水順著周公清癯的面頰流了下來……周公仰天長嘆……我早已北面稱臣,政權已經完全交給成王了,成王還有什麼疑慮呢?

我已白髮蒼蒼,難道還怕我奪權?真是蒼天在上……

周公又長嘆了一聲。

正是:

蒼天在上

東征已平,人心尚盪。

天下雖定,憂患猶存。

暗箭難防,任憑風浪。

鞠躬盡瘁,蒼天在上。

月黑風高的一個夜晚,鎬京城外,一輛馬車急速地向南馳去,車上坐著周公和從封地魯趕來的兒子伯禽。周公神色凝重,一路無語。

到了楚國界時,天已亮了,周公吩咐車夫停下來,周公下了車走到國界處,便駐足不動,他看了看界碑,又回頭看了看後面的山川,不禁潸然淚下……

伯禽見了也傷感地說:「父親,您後悔了嗎?」

周公嘆了一口氣說:「不,我無怨無悔,我是捨不得離開我周原國土啊!」

伯禽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父親,您已經還政幾年了,大王為什麼還對您心存疑慮呢?」

周公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唉,蒼天在上,只有天能知道姬旦的衷腸。其實,我姬旦看重的並不是王權,而是大周幾代人立下的江山社稷、萬千百姓的冷暖苦樂。為此,我死不足惜,又何懼我個人命運。」

伯禽哽咽地說:「父親,您受委屈了……」

周公聽了,語氣沉重地對兒子說道:「伯禽,爾當牢記,為人臣者,當以國事為重,切勿患得患失於個人。現天子也已親政,政局也已穩定,而我又年事已高,加之精力日益衰減。所以,也該離開朝廷了。」

伯禽聞言失聲慟哭。

周公又說:「伯禽,你就送我到此吧!你回到魯封地後,一定要以國家社稷為重,以解除百姓疾苦為要。尤其不要忘記大周的禮樂,切勿有負先祖之託。」

伯禽哽咽道:「父親,孩兒定牢記在心……」

周公點了點頭後,向車輦走去,忽然又駛了足,回過頭來深情地凝視著周原那起伏無盡的山川……過了一會兒,周公彎下腰去,捧起了一抔泥土,兩手高舉過頭,向天地拜了拜,說道:

「大周天地在上,小臣姬旦在此辭別,有朝一日,望能再來此朝拜。」言畢,淚水奪眶而出……

其餘人也隨周公一起拜別周土。拜畢,周公將泥土裝入錦袋中,珍藏於胸襟。正要轉身回輦,忽見不遠處塵土飛揚,馬蹄聲急,隨從大驚,請周公速上車。

周公鎮靜地說:「別慌!成王還不至於要殺我,且看來者是何人。即使成王賜我死,縱死何憾?」言畢,吩咐眾人恭候一旁。

不多久,快馬先至,只見這士卒飛身下馬,朝周公跪拜於地,稟道:

「周公請留步,我主召公車輦將到。」

眾人聽是召公追來,都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召公乘的車輦終於趕來了。

召公掀開車簾,不及侍從相扶,便急步下車跌跌撞撞地朝周公走來,周公也急步前往迎接,兩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半晌,召公才垂淚說道:

「旦兄此去,望多多保重,待成王回心轉意時,兄弟定來遠接。我知道兄長你是光明磊落的,但卻有口難辯,只好暫時離避,這也是不得已之舉。」

周公感動地說:

「知我者,惟兄弟爽耳。兄弟所言極是,只要成王還需要我,旦必將再返故土,為國效勞。如今,我上不能報先王以安社稷,下不能輔後主而益周民,乃棄宗室,離朝廷,遠奔楚地,以減大王之疑慮。」

召公也不無感嘆地說:

「旦兄一生忠先王,敬後主,篤行仁政。卻不料屢遭小人妒讒以致如此,唉!做人難哪!」

周公又說:

「弟所言甚是。我走以後,兄弟你定要盡心輔佐成王,今後輔君的重擔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召公聞言沉重地點了點頭,道:

「兄長放心,爽自當儘力而為之。」

周公又說:

「我這次遠行,還放心不下伯禽,他雖忠厚,但畢竟年輕少經驗。今後,他在東方魯地如有危難,還望兄弟多多相助。」

召公聽了急忙點頭應諾。

周公又對伯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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