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他們再一次被打斷了。瑪麗亞敲了敲後門,走進庭院,身後跟著一個當地印第安人,年齡就說不上來了,大概在25歲到40歲之間。此人個子不高,身體強壯,一臉絡腮鬍子,鼻子長得和瑪麗亞一樣,黑色的馬尾辮拖在背後,跟馬鬃差不多。除了披肩是褐黃色、沒有戴眼鏡之外,他的穿著打扮和凱文·卡森一模一樣。

卡森看見他時,臉上迅速掠過一層陰雲,但接著就變成了一副惱怒的神情。他對懷亞特和塔瑪拉說了一聲「對不起」就站了起來,用薩巴特克語厲聲斥責妻子。他的妻子站著一動不動,雙臂抱在胸前,搖著頭,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

那個男人對卡森說起話來。

兩個美國人在他倆說話的時候站起身。

「發生什麼事了?」塔瑪拉小聲嘀咕道,可懷亞特只是搖頭,他也不清楚,還伸手拉住塔瑪拉的手。

卡森還在和來者說著話,這時一對夫妻穿過屋子走了進來——女的身材矮小,很是漂亮,還懷有身孕;年輕男子鬍子颳得千乾淨凈,短頭髮,個子高一點,穿著黑色牛仔褲和印著奧巴馬頭像及「希望」字樣的T恤衫。兩人現在站在通向庭院的門口,年輕男子看了一眼,拉著妻子直接從絡腮鬍子的男人身後走過來,都沒有理會卡森。年輕男子朝懷亞特伸出手,「我叫塞爾吉奧,」他一邊用口音很重的英語說著話,一邊把懷孕的女人往前推了一把,「這位叫瑪麗莎,是你的妹妹。」

懷亞特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有點慌張,目光從瑪麗莎身上轉到塔瑪拉身上,接著又回到父親身上。他的父親轉過身,顯然在儘力控制著不至於讓事態走向失控。

「不好意思,」卡森說,「這是瑪麗亞安排的,我沒打算……」他不再說話,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懷亞特朝他身後看去,目光落在第一位來訪者身上。這個鬍子拉碴的年輕人顯然把此當成是一種邀請,站到卡森身邊,上下打量著懷亞特,然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笑了起來。

「我叫戴維,」他說,「是你的兄弟。」

懷亞特和戴維握著手,介紹了一下自己和塔瑪拉。這時,又有四個人,也許是他倆之前看到的兩個孩子和一對夫妻——他們是孩子的父母嗎?——從後面一路走了過來。凱文·卡森意識到再抵制下去已經沒用了,就充當起主人和翻譯的角色。雖然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懷亞特身體不適,事實上自己也和懷亞特有著同樣的感受,但此刻他主要的職責就是把大家組織好。

「這是保羅和他的妻子迪奧多拉,保羅是我最小的兒子,幾個孩子叫比利、吉爾莫、費得里科和弗雷迪,我想他們算得上是你的侄子。」他盯著懷亞特的眼睛,然後看看塔瑪拉,「不好意思,你們還好吧?」

「還好。」懷亞特說,他的眼睛不好受,笑起來有點勉強。

「真神奇。」塔瑪拉說。

「會變得糟糕的。」卡森斷言道。

等到瑪麗亞和另外一個女人端出第一組裝滿鼴鼠肉、雞蛋、雞肉、動物肝臟和玉米粉蒸肉的盤子時,總共有14個人在庭院的里里外外走個不停,因為失去的兒子又回來了,這給了大家一個冠冕堂皇、大肆慶祝一番的理由。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抬來了一張桌子,又搬來了更多的椅子。戴維的妻子卡拉來了,還帶著兩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接著是凱文的又一個兒子雷蒙和妻子格洛麗亞帶著三個孩子來了,這三個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從學校回家吃午飯。

懷亞特和塔瑪拉坐在充當翻譯的父親旁邊,身邊擺滿了拒絕不了的啤酒,盡量友好地回答著一大家人七嘴八舌提出的種種意想不到的問題。七個小傢伙中有四個人,不願意離開他們在新來的親戚面前圍成的密不透風的半圓,聽不夠對美國生活的描述。塔瑪拉給他們描述了懷亞特在舊金山的倉庫之家,說到裡面有半個籃球場時,他們都滿懷驚訝和欽佩地發出一陣陣驚呼聲。

這讓他們提出了更多的問題,要求兩人作出更多的回答。是的,他有一輛汽車,是迷你酷派,還有一輛川崎牌摩托車;他有幾個吉他和衝浪板。是的,他一直都玩帆板,主要在金門大橋下面玩。

他聽到的不僅僅是孩子們急不可耐地提出的問題,凱文·卡森也不由自主地在嗓音中流露出對懷亞特取得的成就和收穫的激動和敬佩之情。他說的話就是大家的心聲,包括塞爾吉奧在內的每個人都是通過他和懷亞特、塔瑪拉交流的。

不,塔瑪拉不是電影明星,根本就沒打算幹這一行;不,他們沒有結婚。哦,他倆應該會結婚的。兩人顯然已經生活在一起了,應該會待在一起的。當然,她至少是一個模特,他們確信在雜誌上看過她。

幾個家庭都靠織布來維持生活。午飯之後,除了龍舌蘭酒之外,他們都拿出了每個人擅長編織的不同款式的樣品。每個人都打發孩子跑回各自的店裡,把禮物給拿來,懷亞特和塔瑪拉必須得把他們能帶走的任何東西都帶回家。

接下來,歲數大的孩子得去上學了,歲數小的則去午睡;女人們,包括塔瑪拉在內,都得下廚房去做善後工作。懷亞特坐在三葉梅下面靠牆的凳子上,和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以及父親一起,喝著龍舌蘭酒和果汁杯里的冰啤酒。

這個美妙的秋季下午,懷亞特坐在陰涼的庭院里,兩瓶啤酒和一些龍舌蘭酒已喝進肚中。他閉上眼睛,頭靠在粉刷了灰泥的牆上,聽著凱文·卡森和三個兒子說著話,說的是一種差不多要消失的語言,他根本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家庭,他們的工作,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未來。

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瑪麗莎端著一隻小托盤走過來,上面放著幾杯咖啡。她讓自己的三個兄弟各自拿了自己的杯子,卻把最後兩個杯子放在桌旁。她搞了一種儀式,把一個杯子遞給懷亞特,另一個杯子放在父親面前。父親彎下身子,甜蜜地吻了吻懷亞特的頭頂。

兩人在賓館辦了入住手續。懷亞特告訴塔瑪拉,如果她不介意的話,自己需要躺一會兒。如果要給美國打電話,就要通過這兒的電話總機,他準備稍後給德溫·居爾打個電話,看看他能搞到什麼蘭斯·斯賓塞的情況,前提是他還活著。但此刻,他需要小睡片刻,他有點扛不住了。

「有點扛不住了?」

他聳聳肩,擠出一絲虛偽的笑容來,「也許還要多一點吧。」

「好吧,」她說,「你睡覺吧,我去看看業務中心的電子郵件,你的頭好了嗎?」

「一點點。」

「你是說有一點點痛,還是好了一點點?」

「都有一點,」他在床上坐下來,「一言難盡。」

「你要我喊醒你嗎?」

「一小時之後怎麼樣?」

「你確信一小時就睡夠了?」

「必須得夠了。」

她坐在房間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和懷亞特面對面,兩人的眼睛處在差不多高的位置。

「你可以多睡一會兒,世界末日不會來臨。」

「有可能來臨,」他說,接著又補了一句,「一個小時就夠了,真的。」

「這就是你需要的一切?」

「不是需要的一切,」他說,「是能夠使用的一切,就這樣。」

她吸了一口氣,「好吧,如果你能夠使用更多時間的話,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我知道,你真是太好了,謝謝。」

「別客氣。」

「我剛剛讓自己振作一點了。」

她伸手摸摸懷亞特的膝蓋,「我可以留下來,躺在你的身旁,我不會打擾你,我發誓。」

「不,你去吧,我很好。」

「只有一個小時,快速地打個盹,一切就回到工作的樣子,嗯?」

他費力地點點頭,咽下了快到嘴邊的話。他直直地朝前方看著,卻又沒看著塔瑪拉,其實什麼也沒看。最後,他嘆口氣,用飽經滄桑的嗓音說了聲「天啦」,就渾身放鬆下來,平躺在床上。

「你想挪到枕頭上去嗎?那樣會舒服一點。」

懷亞特沒有回答。她聳聳肩,站起來,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時,懷亞特依然像剛才那樣躺著,雙目緊閉。懷亞特的姿態有點異常,這讓她停下了腳步。經過仔細的檢查,她發現懷亞特並沒有輕輕鬆鬆地進入睡眠狀態,而是似乎處於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他攥緊了拳頭,迅速而虛弱地喘著氣。

「懷亞特?」她伸手摸摸懷亞特的腿,「懷亞特,你還好嗎?」

他本能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聲音來自他身體里的某個部位,這在塔瑪拉的心頭湧起了一股真正的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沒有聽見過的、充滿了原始野蠻味道的聲音,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塔瑪拉靠著懷亞特在床上坐下來,把自己的掌心放在他的胸口,能感覺到襯衣之下他的心臟在狂跳。塔瑪拉躺下來,臉緊挨著他的臉,小聲地對他說:「不要緊的,現在平靜下來,不要緊的。」

但很顯然情況十分要緊。懷亞特轉過身,突然抬起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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