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星期天上午8點45分,懷亞特·亨特坐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機場萬豪酒店大廳的低矮沙發上,一邊喝著一次性杯子裝的黑咖啡,一邊如坐針氈地看著外面的大街,等待聯邦快遞卡車的出現。

他狼吞虎咽下去的甜餅像鉛塊一般落在胃裡,咖啡其實是含有石碳酸的,可他需要這個。現在他已經有31個小時沒有入睡了,上一次進入夢鄉還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當時他筋疲力盡地倒床睡了三個小時。發現父親可能的住處帶來的激動心情漸漸平息下來了,他早早地趕回賓館,補充一下睡眠。他知道,第二天將是非常漫長的一天,他希望自己能夠精神飽滿,精力充沛。

可最終,昨天晚上簡直就是昨天下午早些時候的翻版,除了讓人感覺時間更加漫長之外。這倒不是因為考慮具體的問題導致了失眠,大部分時間他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後面沉悶的壓力使他無法收斂越來越逼近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似乎就在身體里涌動著,好像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代替了血液、淋巴和神經這些東西。午夜時分,他從小冰箱里取出兩瓶伏特加,倒進了一些冰塊,然後一飲而盡;一個小時後他又喝了兩杯杜松子酒。

一點作用也沒有。

雖然這樣做不大理智,但實實在在的擔心開始折磨起他來。他掛斷了給塔瑪拉的電話,突然想起自己並不能完全確信聯邦快遞星期天一大早就能把快件送達。如果不行的話,超級可靠且辦事有效率的塔瑪拉會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不是嗎?如果聯邦快遞不行的話,她可以找到其他方法——聯合包裹速遞服務公司或者其他快遞公司,一定有很多這樣的選擇。

要是他的父親去世了怎麼辦?就算父親還活著,但要是找不到怎麼辦?要是凱文不願意和他交流怎麼辦?要是凱文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怎麼辦?要是他無法及時趕到父親身邊怎麼辦(怎麼著才算是及時)?要是他發現不了發簡訊者的身份怎麼辦?要是還存在他沒有發現的兇手怎麼辦?要是伊萬沒有給萊昂內爾·斯賓塞打電話怎麼辦?要是自己得到了信息,查清了案子,可居爾不追查了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辦?

該怎麼辦啊?

當他看到屋子裡黑乎乎的窗帘下開始出現一絲亮光時——幾小時前,黎明就到來了——他掀開被子,把日用品塞進行李包中,下樓吃自助早餐,把星期天的《印第安納波利斯明星報》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然後來到大廳的沙發處忐忑不安地等候著。

現在別無他法,只有等待護照的到來。

一輛計程車開進停車場,繞了一圈,在賓館入口處停了下來。亨特只是瞟了一眼——畢竟,又不是聯邦快遞的卡車——接著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他站起來,朝接待處走去,要把杯子扔進垃圾桶。他轉過身,又看了一眼計程車。司機跑到後面打開後備箱,這時一位女士從后座走下來。

塔瑪拉付了司機車費,拉著行李箱的把手,轉過身,懷亞特就站在大廳門口,滿臉的驚愕神情,滿臉真真切切的快樂神情。只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覺是對的,亨特需要她。懷亞特異常憔悴,好幾天沒刮鬍子,眼睛下方是深紫色的眼袋,頭髮凌亂不堪,看起來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她放下行李箱,遲疑地抬起一隻手,「嘿。」

「嘿,你親自跑來了。」

「我決定還是親自來一趟。」

「我明白。」

「我把你的護照帶來了,我的也帶來了。」

他笑了一下,「不相信聯邦快遞,嗯?」

「他們星期天不送貨,其他公司也不幹,」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看著亨特的眼睛,「我得和你在一起。」

「不敢相信在這兒會看到你,」他一邊說,一邊如釋重負地深深呼出一口氣,「很高興你來這兒。」他向前走了一步,塔瑪拉一頭扎進他的懷裡。

在去厄爾巴索的航班上,亨特坐在舷窗邊,頭枕在塔瑪拉的肩膀上,終於呼呼大睡起來。她一路握著亨特的手。亨特有時會渾身一顫,含糊不清地嘟囔著,還有兩次大聲地叫著「不!」。此時她就更緊地攥著亨特的手。

之後,亨特靠著她又平靜下來,回到一種對她來說差不多算是癱瘓的狀態。

亨特說自己不餓,可到了厄爾巴索機場,塔瑪拉還是點了幾個菜,讓他吃了一張大玉米卷餅,喝了一杯檸檬汁。

午飯之後,亨特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在衛生間里照了一下鏡子,」他說,「我看起來就是一個醜陋不堪的傻帽。」

「我懶得操這個心,丑兩天又不傷人,也許還能加強對精神力量的培養。」

「你怎麼知道的?你又不醜。」

她惱火地看了亨特一眼,「恭維話都不會說嗎?『你又不醜』是最不受人待見的話。」

亨特靠過去拉著她的手,「我不是說……」

「閉嘴吧。」她又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明白,」她靠過來,「吻我,醜八怪。」

那他就不客氣了。

懷亞特又睡著了——這一次要安靜得多——接著他們到達了墨西哥瓦哈卡州的上空。

塔瑪拉看完了斯蒂格·拉爾森的小說,然後從懷亞特的行李箱中拿出幾頁他列印的目的地信息。顯然,凱文·卡森就住在這個叫特奧蒂特蘭的小村子裡,村子位於瓦哈卡州南邊大約15英里的地方。塔瑪拉手裡拿著律商聯訊資料庫里的列印資料,這是一份極其簡單的條目,上面只列舉了被調查對象的姓名、出生年月和最近的聯繫地址:還拿著一個在普通網站上搜索出來的結果,上面也列出了一個叫凱文·卡森的人和地址,這和資料庫中的地址相一致,塔瑪拉為此堅信懷亞特的父親還活在世上——在特奧蒂特蘭織布工的姓名地址本上,卡森這個美國人的姓氏在巴蒂斯塔人、拉扎羅斯人和門多薩人中顯得十分顯眼。接著看下去,她知道這個村鎮以編織羊毛地毯而聲名在外。這個地方普遍使用薩巴特克語,薩巴特克語稱呼羊毛地毯為拉迪。

懷亞特在飛行的最後兩個小時醒了過來,告訴塔瑪拉這幾天自己發現的一些全新情況。他告訴塔瑪拉自己毫不懷疑最後一個意外收到的簡訊內容是合乎邏輯的,告訴塔瑪拉在第二天和懷亞特的父親談過之後、調查走向結束之時,一切就會真相大白。

「你對於這事怎麼看?」塔瑪拉問,「你父親的事?如果他真是你父親的話。」

「他就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亨特斜看了塔瑪拉一眼,「我不清楚自己的感覺會怎麼樣,不僅如此,還不清楚我的身體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似乎我已經完全失控了,就像被病毒完全控制住了一樣。你不介意我談這事吧?」

塔瑪拉捏住他的手,「我想我談過這事,你還記得嗎?」

亨特點點頭,承認了這個事實,「當然,說實話我不清楚會怎麼樣。我想前兩天我就做好了思想準備,跑去看望我的外祖母。我見到她時,和她說起話來感覺很不錯。我是說,情緒是有波動,但真的起伏不大。然後我回到賓館,感到疲憊不堪。我想如果你不在的話,我是睡不著的,真是謝天謝地。」他把塔瑪拉的手拿到唇邊,吻了吻手背,「如果我說得還不夠的話,真是謝謝你。」

「再說一次,你就該歇歇了。」

「可現在,談到看望我的父親……」

「我們可以停下來了。」

「我不想停下來。我想到他就在這兒,想到這麼多年來他就生活在這兒……我就想知道他怎麼能這樣做呢,拋下唯一的孩子……昨天晚上,我睡不著,反覆考慮這個事情。我控制不住這種……這種憤怒,這種心頭之火。」

「你什麼沒得到呢?亨特夫婦給你提供了一切,不是嗎?」

「是這樣,我知道,我明白。我說過,我不夠理智,真夠幼稚的。」

「不,不是幼稚,是真實心理的反應。」

「是的,就是夠蠢,我得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塔瑪拉微微笑了笑,「哦,是的。這樣做一直都很有效,是嗎?否認它,然後它就不存在了,對吧?可它確確實實存在著,懷亞特,傷痛並沒有離你而去,只是潛伏起來了,打敗它的唯一方法是正視它,坦然面對,然後再接受它。」

「你是說這種痛苦?」

「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塔姆。我不想在乎個人的瑣事,我當時就處理過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它還影響著我。」

塔瑪拉轉向他,柔聲說:「懷亞特,它就這樣影響著你,因為有人殺了你的母親。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也許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最了不起的事。有人竊取了你的安全感,竊取了你童年的幸福,你得承認這一點。有人讓你不再相信承擔義務這回事了,因此你總是一隻腳放在門外。這樣,事情還沒發生時你就可以抬腳走人,你就不會再次感受到這種痛苦了。可事實上,你可以對這事有痛苦、有憤怒,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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