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憐經KYRIE 3

「跟我聊聊您推薦的這位專員。她叫格里斯,是吧?」

「阿莉西亞·格里斯。」

「阿莉西亞?是個女的?」

「這……會有問題嗎?」

「我不知道。會有問題嗎?我不止一次聽到別人談起格里斯,但不知道是個女人。選了這樣一個人,可能會有人提出質疑。」

「您的長官嗎?」

「是我們的長官,萊安德羅。洛馬納那種錯誤,我們不能再犯了。上面對這樣的事很緊張。」

「恕我冒昧,那件事唯一的錯誤,是從一開始就沒人告訴我為什麼需要我的人。我要是知道,大概會推薦其他人選。那案子不適合交給洛馬納。」

「規則不是我定的,信息也不是我保密的。所有命令來自上級。」

「我理解。」

「跟我聊聊格里斯這個人吧!」

「格里斯小姐今年二十九歲,在我手下工作了十二年。她是戰爭孤兒,八歲失去雙親,在里瓦斯教養院長大,那是巴塞羅那的一家孤兒院,直到十五歲因為紀律原因被掃地出門。接下來幾年她流落街頭,替一個名叫巴爾塔薩·魯阿諾的幹活,他是個黑市販子、罪犯,手底下有個全是小孩的盜竊團伙,後來遭憲兵隊逮捕,和其他罪犯在波達園監獄被處決。」

「我聽說她……」

「那不是問題。您可以單獨行動,而且我向您保證她可以保護自己。她身上的傷是巴塞羅那大轟炸的時候留下的。對於她在工作上的表現,這箇舊傷從來就不是障礙。我過去二十年招募的組員當中,阿莉西亞·格里斯是最優秀的。」

「既然這樣,已經到了約定時間,她為什麼還沒出現?」

「我可以理解您的不安,我向您道歉。阿莉西亞有時候是很叛逆,但在我們這一行,幾乎所有傑出的特務都是這樣。一個月前,我們對當時的案子意見不合,於是我暫時將她停職停薪。她今天遲到,就是要告訴我,她還在跟我鬧脾氣。」

「容我這樣說吧……兩位的關係超過職業範圍,過於私人了。」

「在我的工作領域裡,兩者是分不開的。」

「這種藐視紀律的表現,我很擔心。這件案子不能再出錯了。」

「不會的。」

「最好是這樣。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您跟我都是。」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再跟我聊聊格里斯的事情。她為什麼那麼特別?」

「阿莉西亞·格里斯能夠察覺別人沒看出來的細節。她的思考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所有人看來緊閉的一扇門,她看到的是一把鑰匙。當其他人都毫無頭緒,她就是找得到線索。我只能說,這是天賦。而最高明的是,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有那份能耐。」

「她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偵破巴塞羅那洋娃娃命案?」

「石蠟新娘。這是阿莉西亞在我手下接下的第一件任務。」

「我一直很納悶的是,省長先生那件事,難道是真的……」

「那都是陳年往事了。」

「但是我們還有時間,對吧?反正還要等那位小姑娘。」

「當然了。那是一九四七年的案子。當時我剛到巴塞羅那不久。我們被告知過去三年內警察在城裡的不同地點發現至少七具年輕女人的屍體,在公園長椅上、電車車站,或在巴拉列羅大街咖啡館內……有一具屍體甚至跪在松林教堂的告解室。這些女屍全都上了完美的妝容,穿著白色洋裝,身上不見一絲血跡,並散發著樟腦味,看起來就像上了一層蠟,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死者都是些什麼人?」

「都不是列案的失蹤人口,因此警方推測可能都是妓女,之後證實的確如此。後來幾個月不再有新的屍體出現,巴塞羅那警方不再調查此案。」

「這時候又發現了一具屍體……」

「沒錯。死者是瑪格麗塔·馬洛斐。她被人發現時坐在東方旅館更衣間的扶手椅上。」

「這位瑪格麗塔小姐是……」

「伊莉莎白街一家高級妓院的小姐。那裡的特色是……這麼說吧,根據客人的特殊要求提供收費昂貴的服務。聽說當時的省長經常光顧,死者就是他最喜歡的小姐。」

「為什麼?」

「看來,瑪格麗塔·馬洛斐不但能夠滿足省長的特殊癖好,而且保持清醒的時間最久。」

「省長不簡單!」

「正因為這樣的關聯,案子重啟偵查,由於事件敏感,所以案子轉到我手上。阿莉西亞當時剛加入我的團隊,我就把這案子交給她。」

「對一個年輕小姑娘來說,這種案件不太合適吧?」

「阿莉西亞很不尋常,不會隨隨便便就被嚇倒。」

「案子後來怎麼了?」

「很快就破案了。阿莉西亞連續好幾晚守在拉巴爾區幾個主要的妓院出入口。她發現,每次警方臨時檢查,嫖客都是從某個隱秘出口溜走,有些在妓院工作的年輕男女也會從那裡偷偷跑出去。阿莉西亞決定尾隨他們。他們四處躲警察,藏在門廊、咖啡館甚至下水道。大部分人還是被逮捕了,然後被抓進監獄關上一夜,還有更糟的,但這不是重點。也有人躲過了追捕,而且每次都是躲在同一個地點:華金柯斯塔街和十字街交匯處。」

「那是什麼地方?」

「乍看之下毫無特別之處。那裡有好幾個糧倉、一家雜貨店、一個停車場。還有一家布廠,老闆名叫魯法,和警方有點過節,因為他懲罰女員工的時候下手過重,有人瞎了眼。還有,魯法是瑪格麗塔那家妓院的常客。」

「她查案動作挺快的。」

「沒錯,首先,她排除了魯法涉案的可能性,這傢伙雖然生性粗暴,但他不過就是喜歡到紡織廠幾條街外的妓院嫖妓,如此而已。」

「所以,案子又得從頭查起了?」

「阿莉西亞常說,辦事不能按照外在邏輯,而是要看內在邏輯。」

「按照她的看法,像這樣一件案子,應該用哪一套邏輯?」

「阿莉西亞稱之為模擬邏輯。」

「我徹底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了,萊安德羅。」

「簡短地說,阿莉西亞認為,在社會和公共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是一場表演,那都是我們試圖當作現實世界的模擬。」

「聽起來像是馬克思主義。」

「別擔心,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阿莉西亞算得上是最偏激的懷疑論者。在她看來,所有的思想和教義毫無差別,都是在煽動人心罷了。簡單來說,是模擬。」

「這聽起來更糟糕。我不知道您為什麼還笑得出來,萊安德羅。讓她加入這個案子,我怎麼樣都笑不出來。這位小姐我越來越不喜歡了。但起碼應該長得很標緻吧!」

「我又不是培訓女招待。」

「別生氣,萊安德羅,我只是開個玩笑。後來怎麼樣了?」

「排除了魯法的涉案可能性之後,阿莉西亞開始她所謂的剝洋蔥辦案法。」

「這又是她的另一套理論嗎?」

「阿莉西亞說,每一件案子都像是一顆洋蔥:必須剝掉很多層,才能看出裡面藏了什麼,而剝洋蔥的過程中,流幾滴眼淚是難免的。」

「萊安德羅,您網羅的珍奇動物常讓我非常驚訝。」

「找到最適合解決每一項任務的利器,就是我的職責所在。還要讓利器保持鋒利才行。」

「小心哪天被自家的利器割傷。岔題了,請繼續說說剝洋蔥辦案法,挺有意思的。」

「仔細排查完妓女最後出沒的每一個路口,後來,阿莉西亞發現,那座停車場是『慈善之家』名下的資產。」

「這下辦案之路又被堵死了。」

「這一次,『死』是關鍵。」

「這下我又糊塗了。」

「在那座停車場里,停放了幾輛市立殯儀館的靈車,也作為存放棺材和葬禮雕塑的倉庫。那個年代,市立殯儀館的業務全部由一個名為『慈善之家』的機構掌控,大部分員工來自社會底層。掘墓的年輕人,多半是被上帝遺棄的一群人:孤兒、罪犯、乞丐等等。總之,那地方是一群不幸靈魂的大彙集。阿莉西亞混進了該機構的管理部門當打字員。不久後,她發現晚上總有逃離附近妓院的女孩躲進殯儀館的停車場。在那裡,只要有利益交換,說服那些天涯淪落人提供某輛靈車作為藏身處,容易得很。等到風頭過了,這些『救命恩人』的生理慾望也獲得滿足,女孩們重見天日,重返正常生活。」

「但是……」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回去了。阿莉西亞發現那群員工當中,有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戰爭孤兒,就跟她一樣。大家都叫他基梅特,因為他生得一張娃娃臉,又乖又討人喜歡,許多寡婦都想領養他,把他帶回家當兒子。事實上,基梅特伶俐手巧,入殮手藝非常不錯。特別引起她注意的是,基梅特是個收藏家,辦公桌上總是放著一本搪瓷娃娃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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