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涅爾札記EL LIBRO DE DANIEL 2

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兒子胡利安出生那一夜,我第一次見他安詳地躺在母親懷裡,尚未知悉世間險惡,看著他,我竟有拔腿逃跑的衝動,想要逃到天涯盡頭。當時我自己幾乎也還是個小孩,未來的人生是個未知數。我想起當時擺脫不去的懦弱,內心仍湧上絲絲酸楚,甚至很多年後,我依舊沒有勇氣對珍愛的人坦承這件事。

埋葬在沉默里的回憶始終追趕著我。我憶起那個天花板無邊無際的房間,一盞電燈從高處灑散赭紅色光芒,映出躺在床上的那個十七歲的少女,懷裡抱著初生嬰兒。後來,貝亞逐漸清醒,她睜開眼睛,對我微微一笑,我頓時熱淚盈眶,屈膝跪倒在床邊,頭靠著她的大腿。我感受到她拉著我的手,以僅存的虛弱力道緊握著。

「不要怕。」她喃喃說道。

但我滿懷恐懼。霎時,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就這樣尾隨至今,我情願飄蕩到天涯海角,就是不想待在那個房間里,也不想要這一身皮肉。費爾明在房門口看見這一幕,一如往常,想必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沒等我開口回應,抓著我的手就往外走,把貝亞和嬰兒託付給他的未婚妻貝爾納達。他拉著我來到走廊,走道清晰的輪廓逐漸消失在昏暗中。

「還撐得住吧,達涅爾?」他問我。

我微微點頭,試圖平息一路疾行後錯亂的呼吸。我作勢要回病房時,被費爾明擋下了。

「我說……您再回到那個房間的時候,一定要有頂天立地的氣魄!還好,貝亞小姐尚未完全恢複,大概也不太清楚狀況。現在呢,容我向您提出一個建議,我認為我們剛好藉機出去透透氣,壓壓驚,順便好好想個壯膽的方法。」

費爾明不等我回應,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沿著走廊來到樓梯口,往下通往一處陽台,鑲嵌在巴塞羅那和晴空之間。一陣涼爽清風拂面,讓人忍不住想大口吞下。

「閉上眼睛,深呼吸三次。不能急,慢慢來,就像肺部下沉到鞋子里。」費爾明在一旁指導,「這是一個四海為家的東方僧人教我的方法,我在港口妓院當櫃檯兼會計的時候認識的。想當年,我的字典里沒有『羞恥』二字……」

我按照指示深呼吸三次,然後再來了三次,試著去感受費爾明和僧人宣稱新鮮空氣將帶來的種種好處。但我卻一陣頭暈,還好費爾明把我扶住了。

「別這樣緊張兮兮的。振作起來,保持冷靜,不要驚慌失措。」

我睜開雙眼,映入眼帘的是杳無人跡的街道,以及仍在我腳下沉睡的城市。此時大約凌晨三點,聖保羅醫院仍深陷漆黑夜色中,圓頂、高塔和拱門在卡梅洛山頂的薄霧中構築成一幅繁複圖像。我默默望著幽靜的巴塞羅那,這是唯有在醫院才看得到的景緻,遠離了恐懼,拋開了期望,我任由室外的冷風鑽入體內,直到心智清明。

「您一定覺得我是個窩囊廢……」我說道。

費爾明緊盯著我的雙眼,雙手掐緊我的肩膀。

「不要小題大做,我想,要是換了我,承受了這樣的壓力和悲傷,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但我會自我解嘲,不會逃避責任。還好,我已經想到解決辦法了。」

他解開風衣紐扣,這件風衣是個不可思議的百寶箱,具備移動藥箱的功能,偶爾充當奇物博物館,裡面儘是他從各個跳蚤市場便宜收購的破銅爛鐵。

「費爾明,怎麼老是把一堆破五金掛在身上?」

「這是高深的物理學,考量到本人威猛但清瘦的身材,這些玩意兒剛好可以增加點重量,碰到刮大風的時候,我才能站得穩啊!但千萬別以為我因此就變得笨手笨腳,就算談情說愛,我還是很吃得開的。」

做完這番宣示,費爾明從一個萬用口袋掏出了扁平如煙盒的東西,打開上方的蓋子。他聞了又聞,彷彿裡面裝的是天上僅有的極品美味,並露出滿意的笑容。接著,他將瓶子遞給我,眼神嚴肅地看著我,一邊頻頻點頭。

「快喝吧!不喝的話,會後悔一輩子。」

我勉強接過瓶子。「這是什麼東西?聞起來好像火藥……」

「胡說八道!這是能起死回生、讓因為命運的重擔而失去信心的年輕人重拾希望的雞尾酒。這是我用猴標茴香酒加上幾種烈酒、獨眼吉卜賽人賣的阿爾特亞魯西亞白蘭地、幾滴櫻桃酒,再淋上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香精,聞起來就是如假包換的加泰羅尼亞美酒啦!」

「我的天啊。」

「哎呀!這下就能看出誰是真正的勇者,誰是膽小鬼。大口吞下吧,就當它是入侵婚宴的羅馬兵團,要迎頭痛擊……」

我乖乖照辦,喝下那可怕的液體,嘗起來彷彿加了糖的辣味汽油,像烈火燃燒著五臟六腑,我的思考尚未恢複正常,費爾明就示意要我再喝一口。我拋開體內的強烈抗議和天翻地覆,很乾脆地喝了第二口,對於那瓶難喝的飲料附送的倦意和餘勇,我也心存感激。

「怎麼樣?」費爾明問,「好多了,是吧?這可是勝利者專屬的點心。」

我點頭承認,頻頻喘氣,雙手則忙著解開領口的紐扣。費爾明趁此空當兒喝了一口自製調酒,然後把瓶子放迴風衣口袋裡。

「再傷感的人,也抵不過化學的威力。但是,您可別常常用這個辦法解決問題,酒精這玩意兒呢,就跟捕鼠器或慷慨之心一樣:使用越頻繁,效果就越差。」

「放心,我不會的。」

費爾明展示了他從另一個風衣口袋掏出來的古巴雪茄,卻對我邊眨眼邊搖頭。

「這兩支雪茄,是我特別從未來岳父巴塞羅先生的加濕器里偷來的,但我看我們還是改天再抽吧!今天的狀況不適合,放著剛出生的孩子不管,在這裡吞雲吐霧恐怕不太好。」

費爾明在我背上輕柔地拍了幾下,在一旁靜候,好讓他那瓶調酒在我的血液中擴散,詭譎的酒精鎮靜功能完全掩飾了我內心無法言語的驚恐。費爾明見我反應遲鈍,眼神渙散,便趁機開始發表他無疑準備了一晚上的演講。

「達涅爾老弟!我們的上帝,或是他的代理人似乎認為,為人父母,把一個新生命帶到這世界應該比考取駕照更容易。在這種不幸的情況下,一些白痴、窩囊廢和大老粗認為自己有資格做父母,不停地生養,使他們可憐的孩子蒙羞。因此,只要我的身體沒問題,必要的結婚證明一到手,我也準備儘快把我心愛的貝爾納達的肚子搞大。所以,我很可能跟隨您踏上為人父的旅程。我敢保證,而且現在就能保證,您,達涅爾·森貝雷,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此時此刻雖然自信薄弱,對自己成為一家之主的能力沒啥把握,但您一定會成為模範父親,雖然,說實話有時候您就像個搞不清狀況的傻子、幼稚鬼……」

他說到一半,我的腦袋已經一片空白,或許是烈酒帶來的後遺症,或是我這位摯友太擅長在言語上煽風點火。

「費爾明,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說的道理……」

他嘆了一口氣。

「我只是想說,我知道面臨這樣的時刻,您會手足無措。達涅爾,這的確超出了您的能力,但是,就像您親愛的夫人說的,不需要感到恐懼。孩子們,至少您的孩子是帶著喜悅和計畫來到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有責任、有尊嚴、有點腦袋的人,總會找到不自毀前程的道路,成為不必感到恥辱的父母。」

我瞅著身旁這個瘦小的男子,一個願意為我捨身賣命的人,在我面對生命難題的困頓時刻,他總會有千言萬語為我解惑。

「費爾明,希望事情能像您說的那麼簡單。」

「值得投入的事,沒有一樣是簡單的。我年輕的時候老是想,在世間闖蕩,只要學好三件事:第一,系鞋帶;第二,負責任地給女人寬衣解帶;第三,每天讀幾頁好書,品味文字的奧妙。我一直以為,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定要懂得撫慰他人,而學會聆聽美好的字句,能讓人活得更久,最重要的是,活得更好。但是這些年來的歷練告訴我,這樣仍舊不夠,有時生命會給我們機會去做吃喝拉撒睡之外的事。今天,在您不知不覺當中,命運給了這樣一個機會。」

我半信半疑地點頭。「如果我還不到這個層次呢?」

「達涅爾,如果說我們倆有什麼共同之處,那就是都遇見了自己配不上的好女人。所以聽清楚了,在人生的旅途中,一切都是她們說了算,咱們只要乖乖聽話、守規矩就行了。怎麼樣?」

「我非常佩服您的看法,但是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費爾明頻頻搖頭,要我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

「不要害怕!剛剛那一番人生大道理,我精闢的解析,可能會讓您這種腦袋不靈光的人感到很困惑。但是人生中的這些事,您差我還有十萬八千里,而我通常都和聖人一樣正確。」

「這一點我無法反駁。」

「您不會反駁的,否則第一回合就得輸!相不相信?」

「當然,費爾明,您知道的,就算世界末日,我也會跟著您的。」

「既然這樣,要把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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