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頌AGNUS DEI 一九六四年

1964

成為一個優秀的新聞記者,塞爾希奧·比拉華納的答覆總是千篇一律。

「優秀的記者就像一頭大象:鼻子要靈,耳朵敏銳,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忘事。」

「象牙呢?」

「那得好好看著才行,因為總有壞人想拔掉它們。」

那天早上,一如往常,比拉華納先送小兒子上學,接著步行到《先鋒報》編輯部上班。走路上班正好讓他可以好好思考,在進入編輯部處理當日新聞素材之前,先整理一下思緒。到了佩拉約街的報社門口,亨納羅趕緊出來迎接他,這個向來別有用心的警衛,十五年來一再試圖說服總編輯讓他到體育組當試用記者,目的就是想去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貴賓包廂見識一下,那可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學會讀書寫字再說吧,亨納羅。真有這種奇蹟出現的話,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您這個樣子,何止進不了俱樂部包廂,就連兒童組的淘汰賽都進不去。」總編輯馬里亞諾·賈洛羅總是這樣潑他冷水。

亨納羅一見他走進報社大門,便神色嚴肅地走到他身旁。

「比拉華納先生,政府的審查官已經在裡面等您了……」他輕聲報告。

「又來了?這些人難道沒別的事可做?」

比拉華納駐足編輯部門口張望了一下,一眼就認出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審查官,油膩的頭髮,圓梨般的身形,此時正杵在他辦公桌旁等著。

「對了,您有一件包裹。」亨納羅說,「我想應該不是炸彈,因為包裹不小心掉到地上,但還是完好無缺。」

比拉華納接過包裹,決定繞路折返,免得被那位審查官看見。這個掃把星幾周以來一直窮追不捨,想盡辦法要逮住他臭罵一頓,就因為他寫了一篇關於馬克思兄弟的文章,因此認定他有頌揚國際共產主義的嫌疑。

他走進陰暗的工廠街底那家咖啡館,這條街一直被記者、夜總會小姐以及經常在此流連的拉巴爾區北部居民戲稱為「臭街」。他點了一杯咖啡,縮在從未被太陽曬過的角落那張桌子旁。坐定後,他總算能好好檢視那件包裹。厚重的包裹用繩子綁著,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先鋒報》地址。歷經長途轉運,郵戳已糊掉一半,但仍看得出寄件地點是美國。寄件人姓名只寫著:

名字旁邊的螺旋梯圖案,就跟出現在維克多·馬泰克斯所有《靈魂迷宮》系列小說封面上的圖案一模一樣。他拆開信封,抽出一沓用繩子捆綁的資料文件。繩結下方夾著一張卡片,上端印著「紐約阿爾岡金酒店」,接著是這行字:

優秀的新聞記者總是能找到值得報道的題材……

比拉華納緊蹙眉頭,隨手解開繩結。他把信封里的文件抽出來擺在桌上,試圖釐清這些由清單、剪報、照片和手稿組成的莫名其妙的組合。探究了好幾分鐘,他總算恍然大悟。

「我的天。」他自顧自驚嘆道。

當天下午,比拉華納通知報社,自稱染上了傳染性極強的病毒,突然上吐下瀉,接下來整整一周無法到報社上班,免得害所有同事都得整天與馬桶為伍。到了禮拜四,總編輯賈洛羅聽說他請了病假,立刻抱著一卷衛生紙登門探視。

「有備無患,請笑納。」總編輯說道。

比拉華納嘆了口氣,只好讓他進門。總編輯徑自走進公寓客廳。一看見牆上貼滿各式文件,立刻走近細看,然後輕輕點點頭。

「這就是你正在調查的資料嗎?」

「我想,這只是開始的一小部分而已。」

「你的新聞來源是誰?」

「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嗯,但至少還算可靠吧?」

「我想應該是的。」

「我猜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如果我們登了這樣的報道,報社將被迫關門,你跟我就只能去安達魯西亞教西班牙文發音了,我們親愛的報社老闆恐怕得流亡到某個高山小國。」

「這我知道。」

賈洛羅以痛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同時揉著自己的腹部。自從他當上總編輯,連做夢都少不了胃潰瘍。

「我還夢想著能成為著名劇作家或者演員。」他咕噥著。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比拉華納坦承。

「找到方向了嗎?」

「嗯,我已經有點概念了。」

「我說,你就好好準備寫一個專題報道,挖掘大元帥不為人知的生活:他秘密但卓越的劇作家生涯。」

「這下連好萊塢都被比下去了。」

「多棒的標題!務必跟我保持聯繫,我給你兩個禮拜。」

那一周接下來的時間,比拉華納全用來分析資料,製作成系統的樹狀圖。接著,他專註地盯著樹狀圖,彷彿那樹枝狀的圖表之間仍有繁枝,而客廳四壁都貼滿了這樣的分析圖。好不容易把資料都整理完畢,也釐清了其中的關聯,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不要朝著這個路線繼續發展?

阿莉西亞提供給他的資料,幾乎是環環相扣如拼圖。接下來的走向完全取決於他。數晚徹夜未眠之後,他終於拿定主意。他的第一站是民事管理局,一幢洞穴般的建築緊鄰港口矗立,裡面有數不清的檔案和繁雜的官僚手續,形成相互糾葛且密不可分的完美共生結構。他在那裡消磨了好幾天,整日埋首堆積如山的文件堆,卻毫無斬獲。他開始懷疑,阿莉西亞提供的線索恐怕是假的,然而,就在第五天,他在那裡碰見了一個即將退休的警衛,成天找空當守著收音機聽足球賽和兩性關係諮詢節目,一旁有個小得像彈藥筒的洗手間,外加一個裝了食糧的小櫥櫃。新一批的公務員稱他為「長壽的瑪土撒拉」,因為他是公務機關大改造中唯一倖存的人。新來的長官比前任同事更講究門面和秩序,也加倍嚴厲,無論比拉華納怎麼拜託,就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為什麼這裡找不到一九四四年以前巴塞羅那市的出生和死亡證明文件。

「那是系統更改之前的資料。」這是他們給的唯一答覆。

每當他在一堆文件夾和資料箱里努力翻找,「瑪土撒拉」總會拿出大掃帚在他腳邊打掃紙屑,後來,老先生終於對他起了憐憫之心。

「上帝派來的先生,您在找什麼呀?」

「我開始覺得自己找的是都靈裹屍布。」

兩人互表善意,並因為都遭受冷落而同病相憐,接著,「瑪土撒拉」向他透露,他應該找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個人。

「露易莎女士。以前,局裡的文件資料都是她整理的。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然而,求見這位露易莎女士的意願馬上受阻。

「她退休了。」新任局長冷言回應,擺明了要他知難而退,不如去逛逛巴塞羅那大街。

他花了好幾周才找到她。露易莎·阿爾科尼住在皇家廣場附近一間狹小的頂樓公寓,沒有電梯,也沒有希望,窗外只有鴿群、未完工的屋頂,以及堆放在屋頂陽台的紙箱。她退休後的日子並不好過。當她打開家門時,他竟以為她是個年邁老嫗。

「露易莎·阿爾科尼女士?」

「您是哪位?」

這個問題早在比拉華納預料之中,他已經擬好答覆,並有自信能讓那扇門為他敞開,即使只有幾秒鐘也好。

「塞爾希奧·比拉華納,《先鋒報》記者。您的一位老朋友的友人請我來拜訪您。那位巴爾加斯小隊長,您還記得嗎?」

露易莎女士長嘆一聲,隨即轉過身去,背後的大門敞開著。她獨居幽暗陋室,任由癌症或遺忘啃食她的餘生。她煙癮極大,一根接著一根,彷彿盛夏節慶的煙火,偶爾咳嗽時,好像五臟六腑都會咳出來。

「現在都無所謂了。」她淡然回應,「您請坐吧!如果找得到位子坐的話……」

那天下午,露易莎細訴多年前的往事,當時的她仍擔任局長秘書,那天,有個名叫巴爾加斯的警官突然造訪民事管理局。

「他是個非常英俊帥氣的男人,這年頭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巴爾加斯向她展示一份清單,上面分列兩排相對應的死亡和出生證明文件編號。比拉華納手邊那份是多年後精心用打字機記錄的版本。

「所以您還記得那件事?」

「我當然記得。」

「您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一九四四年以前的證明文件檔案資料?」

露易莎又點了一支煙,她用力吸了一口,比拉華納本以為她會就此打住,但當那一團煙圈形成時,他卻看出她難掩內心的激動,接著,她請他在後面跟著。

「您得幫幫我才行。」她指著廚房壁櫥里堆疊如山的紙箱,「最底下那兩箱就是。我把這些東西搬回來是為了避免它們被摧毀。我也想過,巴爾加斯可能會回來查這些文件,說不定也會來找我。四年過去了,我猜那個正直的警官大概已經比我先上了天堂。」

露易莎告訴他,當年巴爾加斯一離開民事管理局,她就開始著手調查,結果查出更多相互對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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