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頌AGNUS DEI 32

那個年代,科學界尚未能解釋為什麼醫院裡時間過得那麼慢。據費爾明估計,他大概損失了一桶的血量。此時他和費爾南迪托一起待在海景候診大廳,窗外可見索摩洛斯特鉛灰色天空下,一片簡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間。再往遠處眺望,浮現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組成的馬賽克拼圖,那是新村墓園,對於坐在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傷病親友的訪客來說,這是個不祥的預示。費爾南迪托面色凝重地望著窗外,費爾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時正大口咬著從咖啡館買來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茲啤酒。

「費爾明,我實在搞不懂,這種時候,您怎麼還有胃口?」

「我可是奉獻了身體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說不定連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進行體能補充。我根本就和普羅米修斯一樣,只差沒有那些怪鳥而已。」

「普羅米修斯是什麼?」

「多讀書,費爾南迪托,年輕人不能跟猴子一樣只顧著解決自己的性慾。我這種實幹的人,新陳代謝特別旺盛,食量特大,每周需要的食物是體重的三倍,這樣才能讓體能維持最佳狀態。」

「阿莉西亞小姐幾乎都不吃東西。」費爾南迪托說,「喝酒倒是另外一回事……」

「每個人的胃口不一樣……」費爾明抒發己見,「就拿我來說吧,經歷內戰之後,直到今天,我還經常處在飢餓狀態。您太年輕了,不會懂這些的。」

費爾南迪托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吃著手中的美食。這時,有個像是地方律師的男人從候診大廳門口探頭張望,手上拿著一沓文件表格,為了引起注意,刻意乾咳了幾聲。

「兩位是病人家屬嗎?」

費爾南迪托轉頭看著費爾明,他隨即伸手按住小夥子的肩膀,藉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發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擔任。

「家屬這個詞還不足以說明我們和她的關係。」費爾明說著拍掉身上的麵包屑。

「那麼您會以什麼字眼來定義兩位和她的關係?」

費爾南迪托之前幼稚地認為自己已經開始掌握胡攪蠻纏的藝術,直到此時見證了費爾明大師的表演,與此同時,阿莉西亞的手術仍情況不明。當眼前這個人介紹自己是醫院管理助理,表示要調查傷情,要求他們出示文件的時候,費爾明就火力全開,開始編漂亮官話。首先,他自稱是巴塞羅那省長熟識的好友,當時這位省長可是政壇寵兒。

「請閣下務必明白,介於我上司的身份,我為人是再嚴謹不過了。」費爾明特彆強調。

「小姐傷勢嚴重,顯然受到極大的暴力攻擊。根據警方規定,我必須了解一下狀況……」

「我建議最好別這麼做,除非您希望自己最快明天開始去富利特堡屠宰場後面路邊藥房當收銀員。」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很簡單。您先坐下來,注意聽我說。」

於是,費爾明開始胡謅編故事,阿莉西亞還被改名換姓,變成了薇奧莉塔·勒布朗,一個高級妓女,專為省長服務,需要處理工會事宜的時候,她就幫省長應酬勞工部那幾個好朋友。

「您也知道官場應酬是怎麼回事,幾杯白蘭地下肚,有些人就開始不安分了,最後就跟不聽管教的小鬼一樣難纏。伊比利亞半島的男人,簡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沖不掉那種男子氣概。」

費爾明繼續編造衝突情節,有個頗孚眾望的名人,性愛遊戲玩過頭,把甜美的薇奧莉塔弄得遍體鱗傷。「現在這一行的女孩都是不堪一擊的。」他總結道。

「可是……」

「偷偷告訴您,這種醜聞傳出去,不用我多說,肯定鬧得滿城風雨。您想想,省長家裡有夫人和八個小孩,掛名五個銀行的副行長,還是三家建築公司的最大股東,三家公司的高階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親戚和家人,這是我們親愛的祖國慣有的傳統。」

「我了解,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有義務……」

「您有義務盡忠報國,維持優良傳統,就像我這樣,還有我的跟班小弟米格利托,就是坐在那邊被嚇傻的那個。別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綠園侯爵的第二個養子,米格利托,對不對?」

費爾南迪托連忙猛點頭。

「那我呢?您要我怎麼辦?」醫院管理助理忍不住發牢騷。

「說真的,我也碰過同樣的狀況,換了我是您的話,通常會在表格里填上西班牙名著人物的名字,因為事實證明警察對最好的文學沒什麼興趣,所以他們也不會發現那些名字有什麼不對勁。」

「可是,我怎麼能做這麼荒謬的事?」

「填寫表格讓我來就可以了。您呢,作為一個盡職的好員工,就等著領獎金。這是拯救西班牙的方式,每天做一點兒小事。我們又不是在羅馬。咱們這裡,叛徒是有獎勵的。」

這位助理幾乎惱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潰邊緣,他頻頻搖頭,橫眉怒目瞪著費爾明。

「您呢?敢問您尊姓大名?」

「姓勒布朗,名字是吉訶德,請多指教。」費爾明這樣回他。

「無恥!」

費爾明目光凌厲盯著他,並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這個國家除了把恥辱藏起來變現之外,還要怎麼做?」

一個鐘頭過去了,費爾明和費爾南迪托依舊在大廳等候手術結果。在費爾明堅持之下,小夥子總算喝了一杯熱巧克力,體力漸漸恢複,情緒也平穩下來了。

「費爾明,您覺得剛剛編的故事,他們會信嗎?不覺得這種情節太誇張了嗎?」

「費爾南迪托,我們已經先設下了疑點,這是最重要的。說謊的時候,重點不是編一套讓人可以接受的說辭,而是要注意對方的貪婪、恐懼和愚蠢。人再怎麼樣也騙不了別人,人只能被自己所欺騙。會說謊的人告訴那些蠢貨他們想聽的話,從而讓對方忽略事實,至於對方自我妄想到什麼地步,要取決於他的愚蠢和選擇妄想的程度。秘訣在這裡。」

「可是您剛剛提到的那些,實在太可怕了。」費爾南迪托無法苟同。

費爾明聳了聳肩。「那就看您怎麼想了。在這個鬧劇一樣的世界裡,豹子試圖藏起身上的斑點,羔羊以為自己是獅子,欺騙是大家相安無事的黏合劑。世間人啊,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對欺騙習以為常,還不斷重複別人的謊言,說謊到後來甚至以為自己說的是實話。這是時代之惡。誠懇老實的人成了瀕臨絕種的動物,和蛇頸龍或者讀書的艷舞女郎一樣罕見。」

「我沒有辦法接受您的說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壞了一鍋粥。這是我非常確定的。」

費爾明輕拍小夥子的膝蓋。「這是因為您太嫩,還有點傻氣。人年輕的時候看到的世界是它應有的樣子,老了以後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這個您慢慢就能有所體會。」

費爾南迪托不禁垂頭喪氣。當小夥子正忙著和宿命論奮戰,費爾明瞥見前方有幾個穿著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護士,正沿著走道慢慢過來。那令人愉悅的身段,行走時擺動的腰臀,看得費爾明內心隱隱騷動。他決定主動趨近目標,並以閱人無數的專業眼光把她們掃描一遍。其中一位看來是新手,頂多才十九歲,從他身旁經過時,這位小護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擺明了她絕對不可能看上他這樣的人。另一位護士對於在醫院無所事事的人表現得更加不客氣,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下流豬!」護士咒罵。

「大家最後都會被蛆蟲吃得精光。」

「我真搞不懂,您哪來的閑工夫去想這些有的沒的?阿莉西亞小姐還在跟死神搏鬥。」費爾南迪托忍不住問道。

「您平常說話就是這麼陳詞濫調的,還是您的表達方式是看新聞學的?」森貝雷書店圖書顧問沒好氣地回應他的指責。

接著是一陣漫長的靜默,百無聊賴的費爾明開始探究紗布下的抽血傷口,無意間發現費爾南迪托不時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現在又怎麼了?」費爾明問他,「想尿尿啊?」

「我只是納悶,您是多久以前認識阿莉西亞小姐的?」

「我們算是老朋友了。」

「但是她以前從來沒提起過您這個人。」費爾南迪托不解。

「那是因為我們已經超過二十年沒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小夥子望著他,內心的疑惑未曾消減。

「那您呢?被我們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團團轉的傻小子,還是心甘情願為她赴湯蹈火的偽君子?」

費爾南迪托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做了某件事,又為什麼宣稱要去做那件事,學習分辨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是認識自我的開始。學會這件事之後,距離完全擺脫白痴的污名,還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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