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頌AGNUS DEI 27

費爾南迪托緊盯著被風慢慢關上的門。他的周遭成了一片墨黑。人型模特和玻璃櫥櫃全都消失在陰暗中。當門縫只剩下微微一縷光時,費爾南迪托用力深呼吸,並告訴自己,他一路跟蹤那陌生人直搗虎穴,絕非隨興起意,他是為了阿莉西亞而來的。他抓緊左輪手槍,轉身走向通往工廠內部的陰暗走道。

「我一點都不怕。」他喃喃自語。

耳邊傳來細微聲響,他幾乎可以斷定那是小孩的笑聲,就在附近,與他相隔幾米的距離。他聽見疾行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朝他逼近,頓時驚恐萬分。費爾南迪托高舉手槍,卻不太清楚該如何扣扳機。震耳欲聾的槍聲轟得他耳膜鼓噪,手臂往上彈起,彷彿手腕被人鑿了孔。剎那間,一片昏黃燈光照亮走道,費爾南迪托隨即看見了他。他高舉著尖刀逐步逼近,目光如炬,他的臉看上去帶著一個皮革面具。

費爾南迪托又開了好幾槍,直到左輪手槍從手中滑落,他跌了個四腳朝天。突然間,他似乎瞥見那個惡魔般的身影在一旁踉踉蹌蹌,一時全身發冷,嚇得喘不上氣。他往後挪動身子,慢慢站穩之後,立即往邊門沖,用力把門打開往外跑,卻一不小心跌入街道上的水窪。他趕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彷彿鬼魂附身。

大家都叫他貝爾拿。那不是他的本名,但他從不花心思去糾正。他每天戰戰兢兢地執行安達亞指派的勤務,在這幢該死的房子里才幾天,目睹的慘狀已經夠多了。他意識到,那個屠夫及其黨羽對他知道得越少越好。還有不到兩個月,他就可以從中解脫,然後過退休生活。在警界賣命一輩子,拿到的退休金卻少得可憐。在這場鬧劇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孤獨地死去,被世間遺忘在華金柯斯塔街那家小旅館的陰暗房間里。他寧可死時像個年華老去的過氣娼妓,也不願意做冒牌英雄,給政府派來的天之驕子拍馬屁。這些小頭目都是一個德行,全都打算將巴塞羅那街頭的可憐蟲和眼中釘清除得一乾二淨,就連蹲了大半輩子苦牢,如今流落街頭的老弱殘民都不放過。在這樣的時代,比起在榮耀中苟活,在遺忘中死去更悲壯。

被叫錯名字的貝爾拿心事重重地漫步前進,開了廚房的門。安達亞堅持要他們巡視房屋周遭,他聽從命令照辦,這是他最拿手的事。

他一進門只走了三步就知道有異狀。一陣潮濕涼風拂過臉龐。他將視線拉長到廚房盡頭的角落。閃電映出了鋸齒狀的破裂玻璃窗。他走向牆角,蹲下來細看地上的玻璃窗碎片。灰塵上有一排腳印。步履輕盈,小巧的鞋印和高跟鞋跟搭配成組。是個女人。化名貝爾拿的警官思索著眼前的物證。他站起來走向儲藏室,用力推牆打開密道入口。他走下階梯,直到惡臭傳來,讓他不由自主止步不前。他轉身往回走,正打算把門關上時,刻意看了看掛鉤上的手電筒。依然微微晃動著。警官把門關上,回到廚房。他環顧周遭,思索片刻,以鞋底抹去地上的腳印,並將玻璃碎片推往暗處的牆角。安達亞回來時,他不希望自己是向他報告別墅遭入侵的那個人。上次那個因為傳達壞消息而惹惱安達亞的倒霉鬼被打斷了下巴。那人還是他的親信之一。他可不想蹚這渾水。還好,再過七周,警界會頒發獎章給他,就當是他多年來替精英們當牛做馬的紀念,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踢開,如果可以安度這七周,他將有個凄涼晚年,讓他努力忘卻這幾天在松園目睹的一切慘狀,並說服自己,他聽命執行的所有任務,全都算在那個名叫貝爾拿的警官頭上,那從來就不是他,永遠不會是他。

阿莉西亞藏身在花園裡,就在窗戶另一邊,靜靜觀看那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巡視廚房、確認密道入口,接著,令人費解的是,他居然抹掉她留下的腳印。警官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再度走向廚房房門。趁著雨勢磅礴,即使不確定那位警官是否會向上級通報最新發現,阿莉西亞還是決定冒個險,儘可能快速越過花園,跑下斜坡,然後翻牆離開。她在六十秒內完成這一連串動作,根本無暇回頭張望。回到街上,她趕緊跑回車站廣場,藍色電車正準備在風雨中駛下山。她跳上行進中的車廂,無視查票員指責的眼神,直接癱坐在一個座位上,全身濕透,不斷顫抖,卻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鬆了一口氣。

她發現他坐在雨中,蜷縮在大門口的台階上。阿莉西亞越過積水漫淹的阿維尼奧街,最後駐足在他面前。無須小夥子多說,她知道出了事。費爾南迪托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巴爾加斯在哪裡?」阿莉西亞問他。

費爾南迪托悵然垂首。「您不要上去。」他輕聲說道。

阿莉西亞三步並作兩步急奔上樓,早就顧不得臀部的刺痛和側身的麻痹。到了五樓樓梯口,她站在巴爾加斯公寓半掩的房門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甜膩的鐵鏽味。她將房門往內推,映入眼帘的是客廳里的遺體,躺在深褐色醒目的血泊里。她感到一陣寒涼竄身,霎時氣短心慌,緊抓住門框。她走近屍體旁,雙腳不停顫抖。巴爾加斯死不瞑目。凝蠟般的面容被揍得面目全非。她跪坐在他身旁,輕撫他的臉頰。他的身體是冰冷的。憤恨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硬是忍住沒哭出來。

屍體邊有一張翻倒的椅子。阿莉西亞將它拉起來,然後坐下,就這樣默默凝視著屍體。臀部的劇痛像烈火延燒入骨。她握緊拳頭捶打舊傷疤,使勁用力打,轉眼間,劇痛把她摧折得頭暈目眩,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她繼續用力捶打自己,直到費爾南迪托在門口目睹這一幕,趕緊拉著她的手制止了她。他用力抱住她,讓她動彈不得。他任由她怒吼發泄苦痛,直到力盡氣竭。

「這不是您的錯。」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

當阿莉西亞終於停止顫抖,費爾南迪托拿起了扶手椅上的毯子將屍體蓋上。

「你看一下他的口袋。」阿莉西亞吩咐他。

小夥子檢查了警官的大衣和西裝外套。他找出錢包、一些零錢、一張編號清單,還有一張名片:

露易莎·阿爾科尼

局長秘書

檔案文件管理處

巴塞羅那民事管理局

他把找到的東西都交給她。阿莉西亞一一檢查過後,保留了清單和名片。她把其他東西交還給他,交代他放回原處。阿莉西亞的目光始終停駐在巴爾加斯的遺體上,雖然已經蓋上了一條毛毯。費爾南迪托在一旁靜靜等候了幾分鐘,然後再度走近她身旁。

「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他終於開口。

阿莉西亞望著他,彷彿對他的話茫然不解,抑或充耳不聞。

「您握著我的手吧。」

她婉拒了他的協助,作勢要獨立站起來。費爾南迪托看出她忍痛的表情。他雙手抱住阿莉西亞,慢慢攙扶她起身。站定之後,她往前走了幾步,極力掩飾跛足的窘態。

「我可以自己走。」她說。

她說話的語氣急凍如冰,眼神空茫深邃,不帶一絲情感,即使臨走前再回頭看了巴爾加斯最後一眼也無動於衷。「她的心門已經關上,而且上了最堅固的鎖。」費爾南迪托暗自感慨。

「走吧。」她低聲說道,隨即瘸著腳往外走。

費爾南迪托抓著她的手臂,攙扶她走向樓梯口。

兩人挑了格蘭咖啡館盡頭角落的座位。費爾南迪托點了兩杯牛奶咖啡,外加一杯白蘭地,他把烈酒全部倒入其中一杯咖啡里,遞給阿莉西亞。

「喝下這一杯,身體會暖和一點。」

阿莉西亞接下咖啡,緩緩啜了一口。雨水沖刷玻璃,一條條細水柱遮蔽了籠罩全城的鐵灰色陰霾。阿莉西亞終於恢複些許元氣,費爾南迪托開始娓娓道出事發經過。

「你不需要追他到那個地方的。」阿莉西亞說。

「我不想讓他就這樣跑了。」他不服氣。

「你確定他已經死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拿著巴爾加斯長官的手槍開了兩三槍。當時的距離頂多兩三米,可是一片漆黑……」

阿莉西亞握著費爾南迪托的手,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容。

「我沒事。」費爾南迪托心口不一。

「手槍還在嗎?」

費爾南迪托搖了搖頭。「我在逃出來的路上掉了。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阿莉西亞沉默良久,茫然地盯著窗外。他可以感覺到她臀部的刺痛正隨著心跳頻率干擾著她。

「您是不是應該先吃一顆藥丸?」費爾南迪托問她。

「以後再吃。」

「以後?」

阿莉西亞直視他的雙眼。「我要你再幫我做一件事。」

費爾南迪托點頭應允。「儘管吩咐。」

她在皮包里找東西,然後掏出來遞給他。

「這是我家的鑰匙,拿著。我要你上樓去。務必要確定屋子裡沒有人再進去。如果大門是開著的,或是門鎖好像已經被人勾開,你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您不跟我一起來嗎?」

「進了屋子,你到客廳去,在沙發下面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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