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20

陣陣強風鑽過窗縫,呼嘯不絕,撼動了玻璃窗,也驚醒了她。床頭柜上的時鐘只差幾分鐘就凌晨五點了。阿莉西亞長嘆一聲,但就在這時,她發現了。滿室陰暗。

她還記得,和萊安德羅通過電話之後,睡覺前,她刻意留了飯廳和走道的兩盞燈,如今,整間公寓卻陷入灰藍色的陰暗。她找到夜燈開關,隨手按下。燈泡並未亮起。她聽見飯廳傳來腳步聲,以及門板緩緩挪動的聲響,頓時全身冰涼。她立刻拿起前一晚藏在床單下的左輪手槍,拉開保險。

「巴爾加斯?」她的嗓音沙啞,「是你嗎?」

迴音響徹整間公寓,但始終未有回應。她掀開床單,即刻起身來到走道上,赤足踩著冰涼的地板。走道一片漆黑,只見飯廳入口映著一道亮光。她緩步沿著走道往前,並高舉手槍,拿槍的手抖個不停。到了飯廳,她伸出左手摸牆找到開關,馬上按了下去。燈沒有亮。家裡沒電。她在陰暗中仔細查看動靜,包括傢具擺設,以及客廳每個漆黑的角落。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酸味。大概是煙味吧!她揣想。或是赫蘇莎在桌上插的那束花,乾燥的花瓣早已開始剝落了。看來並無異狀,於是她走近飯廳的五斗櫃,在第一層抽屜翻找。她找到一盒蠟燭和火柴,應該是萊安德羅派她去馬德里之前就留下的。她點燃一支蠟燭,高高舉起,接著一手握槍,慢慢巡視整間公寓。入口大門確定上了鎖。她試圖從思緒中抹去洛馬納的影像:面帶微笑,佇立不動,就像一尊蠟像,雙手握著屠夫用的尖刀,藏身衣櫥或躲在門後,等著她。

阿莉西亞檢查過家中大小角落,確定沒有外人入侵,隨手從餐桌旁拉了張椅子抵住大門門鎖。她將蠟燭放在桌上,走近臨街的窗前。整個社區深陷黑暗中。鋸齒狀的屋宇和鴿棚在藍黑夜色下隱約可見,預告了黎明將至。她把臉龐貼近玻璃窗,細看陰暗街角。手工帆布鞋店的門廊下閃著光點。點燃的香煙煙頭。阿莉西亞堅信一定是羅維拉那個可憐蟲,又到了一大早站崗盯梢的時候了。她退回飯廳,從五斗櫃多拿了幾支蠟燭。還要等好一段時間才能下樓到格蘭咖啡館和巴爾加斯碰面,而她也清楚得很,再睡個回籠覺是不可能了。

她走近書架,上面放著她最鍾愛的書籍,其中大部分她已重讀了好幾遍。上次重讀她最喜歡的《簡·愛》已經是四年前了。她從書架上拿下那本小說,輕撫封面,翻開書封,不禁面露微笑,因為映入眼帘的是那個高舉著一摞書的小魔鬼印記,一個古董藏書章,那是她加入萊安德羅團隊第一年同事們合送的禮物,當時大伙兒仍當她是個有點神秘的小姑娘,長官對她疼愛有加,但尚未挑起其他資深同事的忌妒和怨恨。

那是一段美酒和毒玫瑰並存的時光,里卡多·洛馬納自作主張把她當作個人學徒,每周五邀她看電影或跳舞之前,必定先送上一束花,但阿莉西亞總是搬出各種借口婉拒。那段日子,洛馬納總愛偷偷瞄她,以為她不知情,還會找機會有意無意地獻殷勤,露骨到連最資深的同事聽了都會臉紅。「棋錯一著,全盤皆輸。」當時她這樣暗想。對他,她始終敬而遠之。

她試圖抹去腦海中洛馬納的面容,於是帶著書進了浴室。她束起長發,放了滿浴缸的熱水,在浴缸靠枕處擺了兩支蠟燭,踏入熱氣瀰漫的水中。水溫暖和了體內的徹骨冰冷,接著,她閉上雙眼。沒一會兒工夫,似乎聽見樓梯傳來腳步聲。她不禁納悶,難道是巴爾加斯來看她是否仍活著?或者又是她胡思亂想?止痛藥引起的嗜睡副作用,總讓她在醒來後置身於虛幻的餘韻里,彷彿她無法夢見的那些夢境正極力想在知覺的隙縫中找到出路。她睜開雙眼,坐直身子,頭靠著浴缸邊緣。隱約傳來好幾個不同的人聲,巴爾加斯不在其中。她伸長手臂拿起放在浴缸旁小椅凳上的左輪手槍,靜聽關緊的水龍頭落下的水滴漾起迴音。她等候了數秒鐘。人聲已經靜默。或許根本沒有人在樓梯間。片刻後,腳步聲已往樓下遠離。說不定是某個鄰居一大早出門上班。

她再度把手槍放回小椅凳,並隨手點燃一支煙。她看著指間飄起的繚繞煙霧,再度躺回浴缸,凝望窗外的城市上空一片片泛藍浮雲。她拿起小說,重回第一段,讀著一頁頁的文字,內心的不安逐漸消散。不久後,阿莉西亞完全忘了時間。萊安德羅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在這本書為她開啟的文字森林裡找到她。她一臉滿足的笑容,重回小說里的世界,總算體會到回家的感覺。她可以就這樣待上一整天,甚至一輩子。

踏出浴缸,她凝視著胴體散發的蒸汽。右臀舊傷留下的黑色疤痕,彷彿是肌膚下生根滋長的一朵毒花。她用指尖撫著傷痕,隱約感受到一股微微刺痛正對她發出警告。她束起長發,在雙臂、雙腿和腹部抹上玫瑰乳液,那是當年情竇初開的費爾南迪托對她神魂顛倒時送的禮物,還是個很特別的牌子「原罪」。她正要返回卧房,電燈霎時亮起。她連忙雙手遮胸,心跳加速。她一盞一盞關掉燈,罵了幾句髒話。

然後,她一絲不掛站在衣櫥前,好整以暇地挑選這一天的行頭。巴塞羅那對很多事極為寬容,卻始終容不下壞品味。她穿上赫蘇莎洗燙過的內衣,想像著門房太太猛畫十字的畫面,不禁面露微笑。赫蘇莎一定很納悶,時下的年輕都會女孩,是否都穿這麼時髦的玩意?她穿上玻璃絲襪,那是她要求萊安德羅替她買來的,因任務需求,她偶爾需要在高級住宅區扮演上流富家女,或為了長官的計策而必須出入麗茲酒店大廳。

「你就不能挑個普通的牌子嗎?」萊安德羅一看到價錢,立即提出抗議。

「如果要普通的牌子,那麼,這任務就另請高明吧。」

強迫萊安德羅花大錢替她購買奢侈品和書籍,是這份工作提供給她的少數樂趣。阿莉西亞決定不再心存僥倖,這一天乖乖穿上貼身護具。她將護具比平日扣得更緊,在鏡子前轉了個身,鏡中的自己像個惡魔洋娃娃,美麗但邪惡的木偶。她始終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因為這意味著,到頭來,萊安德羅說得果然沒錯,而鏡子也道出事實真相。

「你就差幾條懸絲而已了!」

她挑了剪裁保守正式的紫紅色洋裝作為白天的戰袍,再穿上一雙在加泰羅尼亞大道的精品店買的義大利高跟鞋,當時店員叫她「小姑娘」,但這雙鞋的價錢卻抵過一般人一個月的薪水。她精心描繪妝容,以亮麗的酒紅唇膏收尾,她相信,這顏色必定過不了萊安德羅那一關。她不希望巴爾加斯一大早就看見她氣色憔悴。多年來從事這一行的經驗教會她一件事:樸素反而引人側目。出門前,她在玄關鏡子前打量一番,總算肯定了自身的優雅美貌。「看得連你自己都要動心了。」她這樣暗想,「如果你還有心的話……」

晨光初現,阿莉西亞過街來到格蘭咖啡館大門。進去之前,她瞥見羅維拉已經在角落守著。他圍了一條大圍巾,連鼻子都遮住了,雙手則搓個不停。她正在猶豫該不該走過去,給他先來個今日的第一堂震撼教育,但還是放棄了此念。羅維拉在遠處朝她打招呼,隨即跑去躲了起來。一踏進咖啡館,她發現巴爾加斯已經在等著,那張桌子儼然成了他們專屬的位子。警官正忙著大口吞食加了番茄薄片的肉排青椒三明治,配上一杯咖啡,邊吃邊研究標本師協助釐清的那一排號碼。聽聞她進門,他馬上抬頭一望,將她打量了一番。阿莉西亞不發一語地坐下。

「您聞起來好香。」巴爾加斯向她打招呼,「就像一塊蛋糕。」

語畢,他又埋首美味早餐和那些號碼。

「怎麼一大早就吃這種東西?」阿莉西亞忍不住質問他。

警官聳聳肩,再往厚實的三明治上大咬一口。阿莉西亞沒好氣地別過臉,巴爾加斯毫不客氣地張大嘴巴再咬一口。

「知道嗎,這裡的人居然把三明治叫作麵包夾餡……」巴爾加斯說,「不覺得很好笑嗎?」

「簡直快笑死了。」

「還有……這個有意思,加泰羅尼亞語的『瓶子』聽上去像『安瓿』,就是注射藥瓶那個。」

「您才到巴塞羅那幾天,居然已經變成民俗專家了。」

巴爾加斯咧嘴一笑,像條大鯊魚。

「謝天謝地,您昨晚的溫柔已經完全消失,這就表示您的身體好多了。看見沒有,那個什麼人在外面站崗吹冷風呢……」

「他叫作羅維拉。」

「我都忘了,您很重視他。」

米克爾羞怯地端著托盤走近桌邊,送來兩片烤吐司、奶油和一壺熱氣騰騰的咖啡。此時不過清晨七點半,除了他們倆,咖啡館沒有其他客人。向來謹守分寸的米克爾一如往常,立刻躲回吧台後故作忙碌。阿莉西亞為自己倒了杯咖啡,巴爾加斯再度埋首研究號碼,仔細檢視每一個數字,彷彿期待著靈光乍現的契機。接連好幾分鐘,沉重的緘默在兩人之間拉扯。

「您今天的打扮很優雅。」巴爾加斯終於打破沉默,「難不成我們要去什麼高檔的地方?」

阿莉西亞咽下口水,乾咳了幾聲。他抬頭望著她。

「關於昨天晚上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