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19

醫院街陰暗的轉角矗立著一幢灰撲撲的建築,彷彿從未接受過陽光的洗禮。一扇鐵門擋在入口處,大門上不見任何門牌或標示,讓人無從得知屋內究竟藏了什麼秘密。警方的公務車停在大門口。巴爾加斯和利納雷斯下了車。

「那個可憐蟲會一直待在這裡嗎?」巴爾加斯問。

「我想他也沒什麼機會跳槽到別的地方。」利納雷斯邊說邊按電鈴。

等了將近一分鐘,大門往內移動了。迎上前來的是個目光犀利的男子,一副倒霉樣,神情極不友善,他示意要他們進門。

「我以為你死了。」他認出巴爾加斯,隨即送上問候。

「我也很想念您,布勞利奧。」

警界的資深人士都認識布勞利奧這個人,身材矮小,皮膚被福爾馬林泡得發皺,遇過燙傷意外,卻因此成了公務員,職稱法醫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徵。有些人壞心眼,曾閑言碎語地說他只能棲身在太平間的地下室,屋裡都是破爛,外表蒼老,因為他睡的床上長滿了臭蟲,打從十六年前初來此單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法醫已經在等候兩位了。」

巴爾加斯和利納雷斯跟著他穿越一條又一條潮濕昏暗的走道,通往殯儀館內部。流傳的黑色傳奇敘述布勞利奧大約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聖安東尼奧市場前遭電車碾過,據說他是急著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點小錢,或搶劫不成,或騷擾良家婦女,版本不一。救護車司機到現場接收傷患,眼看他肚破腸流,根本不可能活命,當場就宣告死亡,接著,司機用一個破舊大袋子裝了屍體搬上車,中途在商業街的小酒館跟幾個好友喝點小酒,然後才把血肉模糊的屍體送進拉巴爾區的市立殯儀館太平間,緊鄰教學醫院。當值勤法醫正打算划下手術刀進行開膛解剖,屍體卻睜大雙眼,突然復活了。這起事件被認定是全國醫療衛生系統罕見的奇蹟,地方報紙整個夏天一再大肆報道,成了茶餘飯後的奇聞。「倒霉鬼起死回生,一步之遙入墳墓」,這是《世界日報》當時的頭版頭條。

只是,布勞利奧的名氣和風光僅是曇花一現,細瑣日常匆匆而過,這個醜陋邋遢的話題人物,糾結如髮絲的腸胃讓他飽嘗脹氣之苦。讀者們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轉回演藝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憐的布勞利奧,嘗過了成名的蜜汁,一時難以適應重回默默無聞的卑微身份。他試圖通過暴食過期的油炸甜甜圈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結果只是有點兒消化不良並且患了結腸炎。在蹲馬桶的時候他體驗了神跡,他親眼看見靈光出現,因而頓悟上帝迂迴傳達的旨意:老天爺留他一條活路,就是要他為黑暗中的殭屍和亡靈服務。

這些年來,單調的工作日復一日,神秘莫測的刑警隊交出一張張漂亮成績單,靠的是布勞利奧的辛勞、奔走和巧手不斷遊走陰陽兩界,卻被心思惡毒的人解讀成打死不肯下地獄,寧願苟活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巴塞羅那——因為在許多人眼裡,那跟地獄沒兩樣。

「還是沒交女朋友啊,布勞利奧?」利納雷斯問他,「就憑你身上腐爛香腸的味道,女孩們肯定爭著向你求愛。」

「女孩我多的是,」布勞利奧拚命眨著下垂瘀青的眼瞼,看起來像眼皮上的一塊補丁,「而且她們都很溫順和安靜。」

「別在那兒胡說八道。快去把屍體弄過來,布勞利奧!」有人在陰暗處發號施令。

布勞利奧一聽到上司出聲,立刻轉身出去,巴爾加斯隨即瞥見安德瑞斯·馬內羅醫生的身影,當年曾並肩作戰的法醫老同事。馬內羅上前握了他的手。

「有些人只在葬禮上才會見面,您跟我連這種機會都沒有。我們只有在解剖屍體或其他刑案現場才會見面。」法醫說。

「這就表示我們還活著。」

「你是活得不錯,巴爾加斯,您現在可是壯得像頭牛。上次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至少五六年前了。」

馬內羅微笑點點頭。即使在大廳微弱的燈光下,巴爾加斯還是看出老友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過了半晌,他聽見布勞利奧踉踉蹌蹌推著擔架車的腳步聲。死者身上蓋的麻布緊貼屍體,並因為接觸水汽而開始變得透明。馬內羅走近擔架車,隨手掀開遮蓋死者頭部的裹屍布。他面不改色,視線卻轉向巴爾加斯。

「布勞利奧,您可以走了。」

解剖助理一臉不悅,眉頭深鎖。「醫生,不需要我幫忙嗎?」

「不需要。」

「可是,我以為您會要我留下來協助……」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布勞利奧對巴爾加斯拋出充滿敵意的眼神,因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巴爾加斯從中作梗,才使他無法參與這場解剖盛會。巴爾加斯對他眨了眼,指著出口。

「快點,布勞利奧。」利納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經聽見醫生說的話。還有,好好洗個熱水澡,想辦法把您下面那個傢伙搓洗乾淨,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這樣好好洗一次。然後去找個姑娘幫它湊個對兒吧!」

布勞利奧顯然已經惱羞成怒,瘸著腳步往外走時,一路不停咒罵著。終於擺脫掉助理之後,馬內羅扯下整塊裹屍布,點亮天花板上的長方形日光燈。蒼白的燈光像罩著一層薄霧,清冷冰涼。燈光灑在屍體周圍,利納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發出哀嘆。

「我的老天爺啊……」

利納雷斯別過頭,走到巴爾加斯身旁低聲問道:「看起來像不像某人?」

巴爾加斯沒出聲,卻直視著他。

「這事兒我沒辦法掩護。」利納雷斯說道。

「我了解。」

利納雷斯低下頭來,不禁搖頭輕喟。「我還能替你做些什麼嗎?」

「你隨時可以替我擺脫掉一直纏著我不放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人死纏著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利納雷斯緊盯著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我沒有派人跟蹤你。」

「那就是上面派來的。」

利納雷斯搖頭否認。「若有人指派這樣的任務,我一定會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是個很年輕的傢伙,表現很差。個頭矮小的新人,叫作羅維拉。」

「我們刑事局的人事檔案里,唯一的羅維拉已經六十歲,兩條腿挨過的彈片多到可以開五金行了。這個可憐的傢伙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哪來的本事去跟蹤你。」

巴爾加斯眉頭緊蹙。利納雷斯浮現失望的神情。

「巴爾加斯,我辦案可以不擇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後捅朋友一刀,這種事我絕對不幹。」

巴爾加斯有意辯駁,但利納雷斯舉起手要他別開口。兩人之間嫌隙已結。

「我只能壓到明天中午,接下來就得照規矩呈報案情了。這種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語畢,他朝著出口走去,「晚安,醫生。」

布勞利奧杵在市立殯儀館旁暗巷裡的,眼看著利納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漸遠去。「我會要你好看的,混蛋。」他喃喃自語。遲早,那些看不起他的混球都會到他這裡報到,變成一團腫脹的肉身癱在大理石板上,由專人以銳利的刀刃伺候。這不是執刀者的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有人將死亡視為人生最終的恥辱,此乃大錯特錯。死後還有一連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燈光明亮的解剖台上等著。敬業的布勞利奧總是在一旁待命,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許回憶,並確認每具死屍都帶著應得的報應跨入永恆。他老早以前就替利納雷斯備妥編號了。至於他那個好朋友巴爾加斯,他也沒漏掉。沒有什麼比怨恨更能維持鮮明的記憶。

「我會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樣,然後再用你的骨頭做個鑰匙圈,王八蛋!」他咕噥著,「哼,很快就輪到你了。」

布勞利奧經常這麼絮絮叨叨,而且樂此不疲,他得意微笑,決定抽根煙犒賞自己的天分,再說,凌晨時分的醫院街酷寒逼人,抽根煙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裡摸了又摸。這件衣服是他數周前從一個死者身上脫下來的,據說是個企圖顛覆政權的人,說明警隊里還是有能幹活的專家。煙盒是空的。布勞利奧雙手插在口袋,靜靜望著自己吐出來的氣息。等他向安達亞報告剛剛看到的事情,拿了賞金就能買好幾條塞爾達香煙,甚至還能去唐人街的雜貨鋪買一管有香味的凡士林,有些客人必須特別款待。

陰暗處傳來的腳步聲將他從幻想中喚醒。他仔細一看,發現迷濛夜色中有個人影正朝他走過來。布勞利奧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門。訪客的身型似乎沒比他高多少,但渾身散發著奇異的冷靜和堅決,讓他剩下不多的頭髮立了起來。

那人在布勞利奧面前停下腳步,遞給他一包已經打開的香煙。「您應該就是布勞利奧先生吧。」他說。

布勞利奧這輩子從沒聽過任何人好好稱呼他「先生」,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這位陌生人嘴裡說出的這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