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35

「我大約是在三十年前認識維克多·馬泰克斯,確切時間是一九二八年秋天。當時,我剛進入新聞界,在《工業之聲》日報編輯部打雜,什麼都得做一點。那段時期,馬泰克斯以不同的筆名寫小說,他的出版社老闆是兩個不要臉的混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這兩人是出了名的狡詐,從作者到紙張和油墨供應商,坑錢不分對象。這家出版社的作者還有戴維·馬丁、賴斯迪勞·巴優納、恩立格·馬格斯,以及內戰前那一代年輕貧窮的巴塞羅那作家們。因為出版社支付的稿費經常撐不到月底,所以馬泰克斯也幫幾家報章寫稿,包括《工業之聲》,文章類型從短篇故事到遊記都有,而那些遊記寫的都是他從沒去過的地方。我還記得有篇文章題為《拜占庭之謎》,我認為這是他當時最出色的一篇傑作,但文章從頭到尾都是馬泰克斯看著一張伊斯坦布爾舊明信片編造出來的。」

「虧我還這麼相信在報紙上讀的文章。」阿莉西亞悻悻然嘆了口氣。

「當然了,您看著就好騙。不過,那是個不同的時代,報紙內容之所以有趣,全靠這些搖筆桿的作家。事實上,我好幾次受命在下印前抽掉馬泰克斯的稿子,就為了把版面讓給臨時擠進的廣告,或是主編好友寫的專欄文章。有一天馬泰克斯到編輯部領稿費,特地走到我身邊。我心想,他大概會把我揍得鼻青臉腫吧!沒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並且自我介紹,彷彿我根本不認識他,他還向我道謝,他說在那種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別人。『您對文字很有品位,比拉華納。別把寶貴時間浪費在這裡了。』他這樣對我說。

「馬泰克斯具有優雅的特質。我指的不是衣著,雖然他對服裝也向來講究,總是一身無懈可擊的三件式西裝,戴著細緻的圓框眼鏡,頗有普魯斯特式的氣質,但並不艷俗。我說的是他的風度、他與人來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談的樣子。他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主編們口中的『怪胎』,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主動助人從不求回報。其實,那次碰面後不久,我在他推薦之下進入《先鋒報》編輯部,因為他的大力協助,我才得以脫離《工業之聲》。當時,馬泰克斯幾乎已經不再替報章寫稿了。那從來就不是他喜歡做的事,在物資貧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個方式。他在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說之一《明鏡之城》,當時頗受歡迎。我認為,他和馬丁一直是被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壓榨的兩棵搖錢樹,他們被迫不停地寫,尤其是馬丁,健康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殘存的體力卻在打字機前慢慢燃燒殆盡。因為家庭的關係,馬泰克斯的處境就寬裕多了。」

「他出身富裕人家嗎?」

「也不能這麼說,他算是運氣好,或者是運氣不好,就看從哪個角度去想。他繼承了一位叔父的遺產,這位名叫埃內斯托的長輩是個極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別人叫他『方糖皇帝』,馬泰克斯是他最喜歡的侄子,或至少是整個家族中唯一沒被他憎惡的人。因此,婚後不久,馬泰克斯就搬進濱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維德雷拉山麓,那是埃內斯托叔叔遺留給他的,連同他從古巴回國後創立的海產品進口公司部分股票……」

「那位埃內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嗎?」

「沒錯,而且是個傳奇人物。十七歲離開家鄉巴塞羅那時,一無所有,只能把手伸進別人的口袋。國民警衛隊一直恨不得打斷他的腿,但他神奇地逃過警方的天羅地網,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美洲的百姓對他怎麼樣?」

「比他對待他們的方式好多了。後來,埃內斯托叔叔搭著自己的郵輪衣錦返鄉,一身白衣白褲,身邊還有個新婚妻子,比他年輕三十歲,是從北歐花錢買來的,距離他年少移民他鄉,這已經是四十年後的事了。那段期間,方糖皇帝做的是白糖和軍火生意,賺進也賠掉大筆財富,包括他自己和別人的錢。情婦成群,互相爭風吃醋,私生子比加勒比島國的人口還要多,他們干盡了壞事,如果上帝真要執行正義,他大概會被打入地獄一萬年。」

「可惜沒有上帝……」阿莉西亞在一旁潑冷水。

「這麼說吧,雖然看起來好像沒有天理正義,但畢竟還是有所謂報應。老天有眼。據說,從古巴回國後不久,方糖皇帝就精神失常,因為有個懷孕的古巴廚娘對他懷恨在心,在晚餐的熱帶料理下了毒。方糖皇帝最後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閣樓里自我了斷,口口聲聲說家裡的牆壁和天花板有東西在爬,還聞到屋裡有蛇窩。他說卧房裡有妖魔鬼怪,蜷縮在他的床上,等著吸光他的靈魂。」

「精彩的故事。」阿莉西亞說,「這麼戲劇化的細節是您的傑作嗎?」

「我都是從馬泰克斯那裡聽來的,他把這些軼聞稍加修飾寫進《靈魂迷宮》系列中的一本。」

「真可惜。」

「現實永遠無法超越虛構,至少超越不了好的小說。」

「那麼,這件事情的真實情況是?」

「俗氣到不能再俗氣了。最可信的版本是,方糖皇帝的身後事極為鋪張,葬禮彌撒在大教堂舉行,紅衣主教、市長和教會上下成員都參加了,當然還有那些向埃內斯托借錢沒還的人,他們出席是為了確認債主已經歸西,這麼一來就不用還錢了。當時有個傳言,唯一穿梭在糖業大亨床上的,是女傭十七歲的女兒,後來以朵麗絲·拉普雷斯為藝名成了高級夜總會的紅牌,名利雙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顯然不只是靈魂而已。」

「這麼說來,所謂的自殺……」

「顯然有外部力量協助。從整件事看來,方糖皇帝的現任妻子多年來受夠了丈夫外遇,兩人爭吵不斷,於是她冷靜謀劃復仇,某個仲夏夜,她決定拿起丈夫放在床邊的獵槍,那是防範無政府主義分子侵入時用來自衛的,她卻拿來朝他臉上轟了一槍。」

「樹立榜樣的故事。」

「愛恨情仇,糾葛不清,非常有巴塞羅那風格的故事。無論真相如何,總之,那棟豪宅就這樣閑置多年,從方糖皇帝打下第一塊地基開始,到馬泰克斯帶著新婚妻子蘇珊娜入住,鬧鬼和詛咒的傳聞從未斷過。說真的,那棟房子真讓人不敢領教,我曾經去過,馬泰克斯還親自為我介紹,那地方簡直讓人寒毛直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還是偏愛歡樂的音樂劇和輕快的浪漫喜劇。有些樓梯沒有出口,有一條走道掛滿鏡子,經過時會覺得被人跟蹤,還有個地下室,方糖皇帝在那裡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馬賽克瓷磚鋪成人臉圖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萊昂諾爾,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因為她深信自己懷了蛇胎,用發簪戳進了自己心臟。」

「好激情的故事。您讓洛馬納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比拉華納面帶狡黠的笑容,點頭回應。

「您告訴他這些惡靈和鬼屋的事了嗎?洛馬納這個人非常迷信,也很介意……」

「我這樣說可能不太禮貌,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怪裡怪氣的,而且總讓我覺得傲慢無禮,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沒問的事,我什麼都不會多說。」

「您相信這些嗎,鬧鬼和詛咒之類的?」

「我相信文學,有時也欣賞烹飪藝術,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裝飾物或熱毛巾,可有可無。我感覺我們在這方面很像。我是說文學方面,不是飲食品味。」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阿莉西亞追問,一心把話題拉回馬泰克斯的故事。

「事實上,我從沒聽過馬泰克斯抱怨那棟房子對他造成任何困擾。我認為,他對這類怪力亂神的傳言在意的程度,遠不及把整個國家搞得雞飛狗跳的政治鬧劇。那時候,他剛和深愛已久的蘇珊娜結婚,上班的地方是個俯瞰巴塞羅那全城的辦公室。蘇珊娜體弱多病,蒼白的肌膚近乎透明,擁抱她的時候,總擔心她的身子會碎裂。她不時會覺得疲累,常常需要卧床休息,虛弱到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馬泰克斯很擔心她有什麼三長兩短,但是這兩人實在太深愛對方。我曾經好幾次去拜訪他們,雖然那地方總是讓我心裡發毛……在我看來,他們是對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時期是如此。每次馬泰克斯進城,他都是這麼說的。他常抽空到《先鋒報》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飯或喝咖啡,總會暢談正在創作的小說,有時讓我先看看幾頁稿子,問我意見,但最後通常沒把我的評論聽進去。他常說,他只是拿我當實驗品。那時馬泰克斯還在上班。他用了不知多少筆名寫小說,都是按字數算稿費。蘇珊娜需要持續就醫吃藥,而馬泰克斯找的都是最好的醫生。為此,他拚命寫稿賺外快,對此一點都不介意。蘇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醫生已經說過,懷孕會讓她的健康狀況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而奇蹟出現了。」

「沒錯。歷經幾次流產和多年不孕,蘇珊娜終於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一個孩子。馬泰克斯當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這次總算一切順利,得到蘇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兒,並以童年夭折的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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