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道尊流虛 第六部 逍遙遊 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經大權在握的呂雉,最大的遺憾就是兒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當她正想借重張良出山的時候,在一個皓月中天的午夜,這位學道輕舉者的靈魂,化作一縷青煙飄然而去了。

在劉邦治喪期間,陳平前來造訪,張良不能不見。

張良對劉邦的悼念,是個人真摯的深情的心祭,他不願參加朝廷按繁瑣禮儀舉行的儀式,尤其不願參加由呂后操縱主持的儀式,他覺得這簡直是對亡者的褻瀆。劉邦的遺體任憑她擺布,竟然三四日密不發喪,現在又來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樣子,令他感到噁心和怒不可遏,還是結髮夫妻,竟然如此冷酷無情,還別說他是當今天子!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無所顧忌的、不擇手段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女人,還會做出令人難以想像的事來。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來就說他卧床不起了。

自從項羽烏江自刎,楚漢相爭的帷幕落下了,一統天下的大漢江山,雖然還得隨時應付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卻渴望休生養息,無為而治。他打心眼裡十分賞識曹參,儘管他聽到不少人罵他任齊相以來尸位素餐,不理政務,是個十足的昏官,應該將他罷免。但是張良卻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卻需要更多曹參這樣不管事的官,方能讓百姓經過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戰亂之後,有一個喘息的時機。他十分了解曹參,此人決非是一個昏憒庸碌、無德無才之輩。曹參為齊相之後,曾召集過長老和諸儒,請教如何安撫百姓,聚訟紛雲,莫衷一是。後來他聽說膠西有位蓋公,便以厚禮相邀。蓋公便對他說,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於是曹參搬出正堂讓給蓋公住,蓋公教他用黃老之術治齊,因此他相齊八九年,齊國百姓安定,安居樂業。

雖然八年來,張良已漸漸遠離朝廷,學道輕舉,願從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靜,也難以掩蓋他心靈深處為朝政的憂傷,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捫心,難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處,仍燃燒著入世的烈焰。

陳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過他也覺得他有些聰明過余,在他的才智後面,窺視得出一些玩世心態。前不久才聽說劉邦要他與周勃去取樊噲首級,但如今取回的卻是一個活囚,這還瞞得過張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陳平,但在這微妙的關鍵時刻,倒不妨聽聽他來說些什麼?於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請陳平進來。

陳平一進門見張良卧病在床,便不勝感慨地動情地說:「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當年輔佐漢王血戰於滎陽、成皋,雖然如今功成封侯,倒還真不如那些戎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張良也感觸良深:「所以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陳平啊,你還記得嗎?那是在成皋,韓信派使者來,請漢王封他假齊王,漢王一聽就火冒三丈,你我分別坐在漢王的兩邊,不約而同地伸出一隻腳來,使勁地踩了漢王一下,他才突然轉怒為喜……」

陳平熱淚盈眶地只顧點頭稱是。

張良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著往下說:「……沒想到漢王打下江山才八年,就先離我們而去了!這八年還沒有安靜過一天,舒心過一天!」

陳平也被張良一片真情所打動:「不錯,陛下臨終前都還挂念著江山社稷的安危,一聽說樊噲要誅殺戚夫人母子和諸將,便令我和周勃……」

張良突然坐了起來,目若耀火,逼視著陳平問道:「如今樊噲是死是活?」

陳平不知道張良是支持還是反對殺樊噲,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不過,他一下子想到呂后對張良的印象頗佳,那麼他一定會反對殺樊噲的,便直率地說:「子房放心吧,樊噲已被我解押進京,正逢陛下駕崩,只好去請皇后發落,皇后早已將他開釋了!」

張良看到陳平滿面春風,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呂后的賞識和信賴。他不覺感到陣陣齒冷。劉邦屍骨未寒,他早將陛下臨終前的囑咐巧妙篡改,用樊噲去討好呂后,以取得呂后的賞識和重用。

其實,他早知道陳平才智過人,不過此人毫不掩飾的貪財,這種人在關鍵時刻就會露出他的私慾和狡詐。對於這一點,劉邦還是有所察覺的,因此在他的後事安排中,特別提到「陳平智有餘,然難獨任。」這次不是充分表現了他「難獨任」的弱點么?

張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當作何想法!」

陳平當然一下子就聽懂了張良對他十分不滿,是在挖苦他。其實,陳平也有滿腹委屈,他深知事關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殺頭。一個人再聰明,也當然不敢專斷,所以他特地與周勃密商妥當之後才行事的。

特別是他倆築壇令樊噲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將樊噲綁了,關在檻車裡解往長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來接管樊噲的軍隊。陳平在半道上就聽到皇上駕崩,於是他又怕惹怒了呂后和她妹妹呂須,特地派人搶先入都,向她們報告真象。沒想到又接到使者傳沼,要他和灌嬰前去屯守滎陽。但是陳平作了一番權衡,怕招至誤會,還是急匆匆先趕回到長安復命,把這件棘手的使命擱平之後再說下一步。記得他年輕時,在鄉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讚揚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說:「將來讓我宰割天下,也會象宰割這肉一般。」今天看來要擱平談何容易!

他進入宮中在劉邦靈前痛哭一番,又向呂后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詳加奏明。本來呂后叫他回宮休息,他怕一轉身就會有人說他的壞話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來守靈。儘管如此,呂須還是在呂后面前說了他很多壞話,直到呂后任命他為郎中令,讓他去輔佐剛繼位的惠帝,他那顆懸著的心才總算放了下來。也真算難為他了,讓他去接受這麼一件左右為難的苦差事,如此煞費苦心,才算終於保住了這顆腦袋。

今天是呂后和惠帝的意思,聽說張良病重了,讓陳平前來探視一番,如果張良還能夠支撐的話,請他來參加高祖出喪的大典。因為呂后明白,密不發喪的消息傳出以後,群臣對她深為不滿,為了穩定局面,如果張良能參加出喪大典,當然是再好不過了,而且派陳平前去請他,也是一個十分恰當的人選。

陳平見張良如此奚落他,心中感到十分委屈和難受,不覺湧出了傷心的淚水來:「子房,我陳平是有苦說不出來呀!若陛下尚在,我押這麼一個活樊噲回來,陛下能不降罪於我嗎?反之,陛下晏駕之後,我提上一個樊噲血淋淋的頭回來,呂后又饒得了我嗎?我知道,我有負於先帝,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出於無奈呀!」

張良想了想,不錯,陳平平時為人,自有他的圓滑之處,但這件事也真算得上是一個千古不遇的難題,他能這般處置也確實是迫不得已了。

於是,他說道:「陳平,你我多年知交,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我不責怪你,如今我是深信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杜門謝客,學道輕舉,今後就這般終此一生了!只是你還得侍奉新主,如今更是前程未卜,你當好自為之……」

說道這裡,張良突然感到一陣旋暈,陳平見狀趕緊扶他躺下。

「子房,你、你怎麼了?」

張良面色蒼白,雙眼緊閉,他勉強抬起一隻手來,無力地揮了一揮,表示沒有什麼。

陳平說:「子房,今天本來是太后和惠帝讓我前來探視你,如果你能夠支撐,就請你去參加高祖的出喪大典。我看你身體如此虛弱,還是不去的好。我回宮去回太后與惠帝,就說留侯病重,不能參加。」

陳平畢竟還是能夠理解張良,這不僅是感激他剛才對他處境的理解,而且此時此刻,他遠離了未央宮與長樂宮,來到這驪山西麓的密林之中,才突然感到一種從未領略過的淡泊與寧靜、洒脫與超然。這裡就再也沒有那種隨時都可能掉腦袋的進退兩難,沒有那種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何必再讓這位從赤松子游的人,去參加什麼出喪大典,生死對他已經淡如雲煙了。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劉邦逝世的周年忌辰又到了。

這一年儘管朝中充滿了血腥和污穢,陷害與謀殺,但是到了這一天,仍然在莊嚴而隆重、沉痛而哀婉的肅穆氣氛中祭奠著先帝高祖的亡靈。

鼓樂節奏緩慢,悲痛嚴肅。白色的旌幡獵獵飄卷,莊重而壯觀。太后與惠帝,以及皇親國戚、文臣武將,身穿皓素,滿面含悲,乘著白色的鑾輿鳳輦、高車駟馬,向長安城北的長陵緩緩駛去……

張良沒有去參與周年祭,劉邦死後他已遷隱到秦嶺南麓之紫柏嶺,此地距今漢中留壩縣數十里。

他又來到一泓清泉邊,來到那座宛如人形的黃石旁,焚上一炷香,面對著如篆的裊裊香煙默默地與他故交對著話。

我還能對你說些什麼呢?

你一心要立為太子的如意,如今已來到了你的身邊,他的冤屈你應該明白了。太子盈確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在他繼位為惠帝之後,當如意被太后召進京時,太子生怕他這位年幼的兄弟發生意外,親自到城外接著他,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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