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道尊流虛 第六部 逍遙遊 第三十一章 死生契闊

作為「帝者師」的角色,張良的人生追求總是與劉邦的帝業連在一起。他與劉邦不僅是君臣,也是知已故交,同心相印,死生契闊。劉邦死去的時候,張良才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失去了一半。

劉邦率兵東征,平息黥布叛亂,大獲全勝而歸。

黥布帶領殘部逃亡江南,接到長沙王吳臣的書信,邀他到長沙避難。他信以為真,行至鄱陽,突然遇到埋伏,猝不及防被殺死了。

劉邦雖然凱旋而歸,但他的心情卻壞極了,再也沒有往日那叱吒風雲的英雄感了。異姓諸王雖然已被他消滅得所剩無幾了,但是他的豪氣也差不多消磨乾淨了。

他拒絕了群臣的朝賀,也不獎賞有功之臣,整天在宮中由戚夫人陪著懨懨而卧。箭傷還並沒有痊癒,一陣陣鑽心地疼痛。畢竟年歲越來越大了,已經再難適應戎馬生涯。然而到現在為止,不論邊境的匈奴犯境,還是發生諸侯叛亂,都還得御駕親征。再加上京都安危又令他放心不下,還不得不託付給病中的張良。這次他順道回故鄉看了看,前次還是九年前兵敗彭城,和夏侯嬰一起逃亡,深夜經過故鄉時想接走太公和呂雉,但已不知去向,無顏見父老鄉親,誰也沒有驚動,悄然離去了。這一次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吧,以天子之尊回到父老鄉親面前,可算是榮耀的極頂了。儘管如此,他的心境仍然十分悲涼。在酒酣耳熱之時,他難以壓抑心中的酸楚,不禁引吭高歌了一首即興創作的《大風歌》。他高唱的這支歌,其實是一支悲歌。因為他雖然已經「威加海內」,但他仍然缺少「守四方」的「猛士」啊!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宮中,整日有戚夫人相伴,他心中廢立太子的念頭又油然而生。

在養病的日子,群臣可以不見,但卻沒有理由也不可能不見呂后和太子。而他一見到她母子倆,心中就無名火起,就煩躁不安地給她母子倆沒好臉色看。愈是如此,太子就愈怕他,愈躲著他,他當然也就愈討厭他。於是,呂后也就愈加忌恨戚夫人。愈加拚死保住太子的地位,愈加醞釀著瘋狂地復仇計畫。

他們已經陷入了悲劇的怪圈不能自拔。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當年叱吒風雲的劉邦,如今真象一隻飛蛾撞到蜘蛛網上,越動彈越掙扎,越被纏絞得難以脫身。

如今劉邦心目中的江山社稷、軍國大事,都歸結到一點,這就是廢長立幼。看著戚夫人含情脈脈的淚眼,聽著她的聲聲嘆息,他的心都碎了。不把這件事辦成,他是死不瞑目啊!

這次東征,他已經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年歲不饒人。他已經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清楚地知道,天子雖然擁有至高無上的生殺予奪之權,但是在死亡面前,他並不比普天下的黎民百姓多一分毫的優越。那麼,自己能否在最後的歲月里,把立嗣問題,按照自己的意願妥善解決呢?

他現在感到自己騎虎難下,要廢立太子吧,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沒有幾個臣子支持自己,就連張良也堅決反對。就此作罷吧,難道一個至高無上的天子,就如此窩窩囊囊地認輸了?

這一次,他要橫下心來,非廢長立幼不可,你們都說不行,朕就非如此不可!再反對,朕就要殺你的腦袋,看有多少不怕死的!

劉邦想,這次一定要先取得兩個人的支持,即太子太傅叔孫通和太子少傅張良。

他先把叔孫通叫來,這叔孫通是個老儒生,典型的書獃子,什麼事都按聖賢的教導和先王的遺訓辦事,決不越雷池一步。劉邦頭一個就碰了壁,叔孫通遇水火不進,態度十分堅決地反對廢長立幼。最後,君臣之間已經到了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君王執意要廢長立幼,太子太傅又堅決反對不肯讓步,沒想到敘孫通最後竟然對皇上毫不含糊地說:「如果皇上執意要廢長立幼,臣就死在你的面前,以死相諫!」

劉邦相信這個迂夫子是一定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算了,算了!不廢就算了,你老先生千萬死不得,你死了我劉邦還得留下千古罵名。當初對儒生隨口說了幾句粗話,取下他們的帽子來拉過一次屎,鬧得天下聞名,背了一個不敬讀書人的罵名,到現在都還沒有洗清!

叔孫通退下了,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皇帝也不是想幹啥就幹啥,想殺人就殺人的,難啊!

他決定找張良談談,回京後聽說他病了,還未曾和他見過面,出征期間,他輔佐太子留守京都,朝中相安無事,功不可沒,還應當好好感謝他呢!加上他還想打聽一下,在他出征期間,朝中還發生過些什麼事情。

箭傷未愈,心情抑鬱,住在宮中實在煩悶,人都是這樣,很多時候都需要無監視的孤獨和自由。如果一個人,每時每刻都有目光監護著你,從孩子到皇上,也會感到極度的不自在!

劉邦吩咐備一輛便車,微服私訪,輕裝簡從悄悄從後門出宮。打北門出長安城,向東北方向逶迤前行,在驪山西麓的一座叢林掩映的小山頭,有一座寧靜簡樸的莊園,叫「黃石山莊」,這便是從櫟陽遷都長安後張良的新居。

這是他選定的終老之地。

劉邦今天身著平民衣衫,頭頂系著一塊方巾,去掉了那一身輝煌神聖的帝王包裝,看起來象一個極為普通的山居老者。車在山下林子里停住了,他只讓一個隨從扶他從小路上山。連何肩也沒有發覺,便悄悄繞到屋後的叢林中,到此連隨從也撇下了。他獨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難以言說的愜意和清幽。即使尋不到張良,他獨自在這裡靜靜地呆上幾日,身上的百病和心中的煩憂,都會無影無蹤,消退乾淨。

這個張良好福氣喲!他怎能理解朕的煩憂?

他清楚地聽見山泉的喧聲,轉過一段蛇行般的小徑,來到一座山前。只見三股飛泉從崖口跌落下來,在半崖的一塊突出的峭石上摔得粉碎,化成散珠碎玉,灑落在山崖腳下的一泓清泉中,使清澈見底的泉水,永無休止地盪起無盡的漣漪。

水底,是一顆顆光潔的五彩石,大大小小象寶石鑲嵌的一幅美麗的圖畫。

在泉水的中央立著那一塊狀如人形的從谷城山下搬來的黃石。

劉邦知道不管幾度遷居,洛陽——櫟陽——長安,他隱居的山莊,都必定有山林、清泉和黃石,這是張子房心靈供奉的一塊聖地。

他突然領悟到,人生當適時而進適時而退。不知進的人生太暗淡,不知退的人生太困窘。但是帝王人生是只能進不能退的人生,因為他後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劉邦明知他多麼需要這種寧靜淡泊,然而卻又分明不能夠和不允許,這正是他的煩惱和痛苦之所在啊!

他獨自在泉邊坐了下來,此刻他暫時忘卻了此行的目的,他連張良也不想見了,他真願意獨自坐在這裡,沒有人來打擾,就這樣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可笑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帝王,卻連這樣一方凈土也不能擁有。

「先生何許人也?到這偏僻的山莊來尋找什麼?」

他的身後,一個聲音在低聲問道。他仍然背對著回答道:「一個想擺脫煩惱的人,到這偏僻的山莊來尋找偏僻。」

說完他才緩緩地迴轉身來。

「啊,陛下!」

「子房!」

兩雙手緊緊地抓在一起,這是故友的相知,忘卻了君臣大禮,也不需要那麼繁瑣的君臣之禮。

「陛下的箭傷好些了嗎?」

「快要痊癒了,子房的病,是前些日子輔佐太子留守勞累所致吧?」

「倒也不妨,好在陛下東征期間,京都還算平安。」

「真的就那麼平安?」

劉邦回到長安以後,總感覺到前些日子,似乎發生過什麼事情,令人撲朔迷離,難以分辨。總想找到一個人明明白白告訴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卻難以找到。

本來張良是有這個能力和這個責任把這個謎底揭開的,但是話到口邊他又猶豫了。

在廢立太子事端初起的時候,張良就為自己立下了一條準則,皇家骨肉之爭不可介入。

如廢立之爭,雖然暗中進行得很激烈,但始終還未曾捅破,還未曾表面化和白熱化。如果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了,劉邦內心潛藏已久的隱憂,就將變得公開化和激烈化。皇上一定會為之震怒,一定會乘機廢長立幼,這不反而幫了倒忙么?

他想:人世間許多複雜的事情,可以悄悄化解,但也有許多複雜的事也會變得更複雜,直到難以收拾。

他不願看見自己耗費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智幫助劉邦建立起來的漢王朝,又象秦始皇死後那樣,讓陰謀和殘殺把自己毀於一旦。何況天下需要休生養息。

他相信時間的力量,可以消溶堅冰,也可以創造奇蹟。還是不說為妙。

他決定還是盡量彌合皇家的創傷,願這種積怨能悄悄地散去。當然,他也清醒地看到,掩蓋得再巧妙,也只能在劉邦在位的時候。因此皇上的壽緣愈長,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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