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滄海嘯聲 第三部 抉擇 第十六章 馬前,絕境獻策

慘敗彭城的劉邦幾乎陷入覆滅的絕境,他在逃亡途中狼狽不堪,只好坐在一隻馬鞍上喘口氣。然而就在此刻,張良已為他描繪出一幅重新崛起的宏圖。

公元前205年四月。

晨光微露,彭城郊外的大地鬱鬱蔥蔥,晨風中百鳥啼鳴,反青的麥地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大路上也看不見巡邏士卒的影子。

遠遠望去,城樓上已不再飄卷著「楚」字大旗,當一面面旗幟在風中展開的時候,斗大的「漢」字便清楚地顯現出來。

當漢王劉邦率領著自己的隊伍,再加上塞、翟、魏、殷、河南五路諸侯兵,浩浩蕩蕩五十六萬人,掏了霸王的老巢,威風八面地進入了彭城。

這裡,有項羽將阿房宮洗劫一空攫取的如山的珍寶;有從被他焚燒了三個月的秦宮裡擄掠的如雲美女。一壇壇的美酒打開了,大鍋里煮著一隻只豬、牛、羊、狗。

古代戰爭的勝利者,擁有支配一切的權利,也必然縱情地享受著一切聲、色和美食。彭城開始變成了一座不夜城,從宮廷到軍營,到處彌散著笙歌管弦和酒香、肉香……

人一旦可以為所欲為而又毫無節制的時候,就離人越遠了。

黎明,這座諸侯盟主的都城,在勝利者、佔領者的夜夜狂歡之後,只有在黎明到來時,才疲倦地進入了夢鄉。然而他們做夢也未曾料到,就在這一瞬間,災難突然從天而降。

在彭城郊外黎明的靜寂中,猛然間如山呼海嘯般,萬馬千軍突然從地下冒了出來,席捲著彭城西門。

城樓上的守軍大多爛醉如泥,躺在地上像死豬一般。少數幾個站哨的士兵正滿腹牢騷,別人喝了一夜的酒正酣聲如雷,自己又困又餓還沒人來替換,將尉們更是摟著美女睡得正香。正是滿肚皮怒氣無所發泄的時候,看見霸王的隊伍像天兵天將突然出現在城下,這些守城士兵幸災樂禍地想,讓楚軍來收拾這幫正得意忘形的狗雜種,便打開城門投降了楚軍。

項羽率領的這三萬精兵是憤怒之師,是燃燒著一腔復仇怒火殺來的。劉邦率領的這五十四萬人馬,本來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被他脅迫而來的貌合神離的五路諸侯軍,再加上這支勝利的驕兵正墮入金銀窩、酒池肉林和美人的懷抱,完全等於一支繳了械的武裝。從劉邦到大大小小的將尉都深信不疑,項羽還在北方齊國的土地上。雖然他已經戰勝了田榮,逼得田榮流亡平原而被老百姓殺死,他燒毀了齊國的都城,坑殺了降卒,擄掠了婦女老幼,齊國的土地幾乎被他馬踏如泥,變成了一片廢墟。可是田榮的弟弟田橫帶領著少數逃亡的齊軍,又召募了不甘被項羽屠殺的幾萬人,在城陽舉起了反叛的旗幟。二千一百三十五年後,在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一位傑出的畫家徐悲鴻,還創作過一幅著名的油畫《田橫五百士》。由於田橫的反抗,項羽不得不留了下來,多次攻打城陽都未能攻克。就在這時,他聽見劉邦攻佔了他的彭城。於是,他留下了一部分將領繼續攻打田橫,自己親自率三萬精兵連夜殺回彭城。他沿途偃旗息鼓,悄悄逼進彭城,趁黎明時分漢軍尚在酣睡,出其不意地發動了猛攻。

當楚軍潮水般的殺進城來,漢軍才在醉夢中驚醒。有的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被砍得血肉模糊、身首異處了。有的翻身起來就逃,甲衣來不及穿,武器也未得及拿,暈頭轉向地亂跑,恰恰就撞在楚軍的刀口上。就是穿好甲衣拿上刀劍的將士,此時已誰也顧不上誰,誰也不聽誰的召呼,從東、南、北三門蜂擁而出、奪路逃竄。五路諸侯的軍隊本來就是不得已跟著來的,一聽說霸王殺回來了,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帶著各自的隊伍溜了,有的怕項王報復,又掉過去投降了霸王。

當劉邦被叫醒說項羽殺進彭城的消息時,他還難以置信。項羽又沒有長翅膀,難道能突然飛了回來不成?當千軍萬馬的喊殺聲由遠至近的傳來,他才慌忙穿好衣服被衛隊簇擁著上了馬車,向北門飛馳而去。他看見前後左右全是奔逃的士兵,一些騎馬的將尉來回驅趕,也絲毫無濟於事。

亂軍如決堤的洪水,誰能挽狂瀾於既倒?

也有得到消息早的隊伍,雖然也進行了一番血戰,奮力抵抗。無奈大軍已潰,堅持到午時,還是敗退到了城外。楚軍追殺漢軍到了谷縣和泗水一帶,沿途密密麻麻地躺滿血肉模糊、無頭斷臂、開腸破肚的屍體。在初夏陽光的照曬下,蒸騰出一股薰天的惡臭。

這一路被殺的士卒有十來萬人,是這般的觸目驚心!

剩下的一二十萬潰軍,繼續向南方沒命地奪路奔逃。被楚軍追趕到靈璧東面的睢水河邊。前有滔滔江水阻隔,後有如狼似虎的敵軍追殺,有跳入河中逃命淹死的,有被殺拋入河中的,有受傷滾入水裡的。河中的屍體越積越多,有的踏在露出水面的浮屍上,就可以逃到對岸。鮮血把河水染紅,屍體讓睢水斷流,群群老鴰在空中盤旋,呱呱嘶鳴,不時落下來啄食著屍體。

僅這睢水河邊死亡的漢軍又有十來萬人,又是何等的動魄驚心!

二十世紀今天的人,已難以想像這場追殺的殘暴慘烈。感謝司馬遷,他以一個史學家的正直和良心,用他那隻如椽巨筆,為我們留下了觸目驚心地記錄:

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餘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餘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

然而,就在這位偉大史學家同一本書的《高祖本紀》中,卻又換了一種輕描淡寫的筆法:「與漢大戰彭城、靈璧東,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

嗚呼!偉大的司馬遷尚且如此,不得不令人啞然失笑。

此刻,漢王劉邦在哪裡?

當劉邦乘車在滕公夏侯嬰和衛隊的護衛下殺出北門時,才發覺北門外的楚軍要少得多,也許是因為二三十萬大隊人馬都向南逃去了,把大部分楚軍吸引過去了。夏侯嬰立刻召呼住幾千奔逃的漢軍,有人發覺是漢王的馬車,便立刻聚攏過來,成了一支隊伍向北奔去。

大約才逃出幾十里地,楚軍發現有一駕馬車在士兵的護衛下向北逃去,料定是漢王劉邦,便立刻調集了數倍於他們的楚軍奮力追趕。眼看漢軍就在前面,楚軍立刻兵分三路,把漢軍包抄團團圍困,里里外外圍了三層,劉邦已成瓮中之鱉,坐以待斃。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先前頭頂上還是火紅大太陽,此刻從東南方壓過來一遍烏雲,沒有一會兒功夫,就遮天蔽日,天地昏暗。突然間狂風突起,飛沙走石,連林木都被折斷了,天空又響起了沉悶的雷聲。這陣狂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呼吸不暢。

夏侯嬰這時把一個將尉叫過來,讓他帶領這一兩千士兵吶喊著向東突圍,然後把幾十個騎兵叫到身邊待命。

正當楚軍被吹得暈頭轉向,腳跟都立不穩,突然聽得一遍喊殺聲四起,只見漢軍大步向東衝殺過去。楚軍生怕放走了漢王,全都尾隨漢軍追去,刀光劍影,廝殺得難分難解。

就在這時,夏侯嬰一聲令下,幾十個騎兵護圍著劉邦的馬車,向北急馳而去。

天快黑了,後面的楚軍暫時沒有追趕上來,總算可以稍稍喘一口氣了。這時劉邦撩起帘子向外一望,多麼熟悉的山川風貌,頓時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親切感,他的心才從那高度的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他猛然意識到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鄉。

北邊就是沛縣了。

「滕公,我想回家去看看,順便把家裡的人帶出去。」

「大家聽著,向沛縣進發!」

夏侯嬰剛發出命令,劉邦又問道:「你們看見過張良沒有?」

夏侯嬰回答道:「我見成信侯病了,被幾個人護送出東門走了。」

「派幾個人去找一找。」

被派去找張良的人向東去了。其餘的繼續向北,很快被夜色籠罩了。

子夜時分,劉邦一行來到沛縣郊外,虛實不明不敢貿然入城,只見縣城漆黑的一遍,不見燈火,寂靜無聲。派了兩個人前去打探之後回來說,城裡沒有楚軍,他們才進到了城裡。

沛縣顯然被楚軍洗劫過,城門殘破,成了一座死亡一空的不設防的荒城。劉邦來到自己的家門前,只見頹垣斷壁、劫後余灰,親人已不見人影。劉邦佇立良久,黯然神傷,輕聲說道:「走吧!」

夏侯嬰說:「是不是找看沒有跑的人家,給漢王弄點什麼吃的,哪怕燒口熱湯也好!」

「不要驚擾父老鄉親了,上路吧!」

劉邦確實又困又餓,經過了這一天的亡命奔逃,一身的骨架都像要抖散了。如今遭此慘敗,狼狽萬分,還有何面目見鄉親父老?

滕公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找到一點乾糧。這還是進入彭城以前準備的,已經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他送到劉邦面前說:「漢王,湊和著吃一點吧,這深更半夜恐怕也難找到食物。」

劉邦正飢腸轆轆,忙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那難聞的酸霉味兒,使他差點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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