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滄海嘯聲 第二部 西征 第八章 天翻地覆的時刻到了

經過睏乏的期待,幾乎絕望的他卧在病榻上,聞驚雷而起,歷史終於安排他登場了。不過,他究竟是蒼鷹還是燕雀,還是讓未來的歲月作證。

張良喝下淑子替他煎好的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感到頭暈目眩,渾身乏力。

近年來,他的身體總是不適,經常生病。他年幼的不懂事的兒子不疑悄悄告訴他說,媽媽背地裡在偷偷地落淚。張良總是笑著對妻子說:「你怕我死嗎?沒有那麼容易,我的命大著哩!秦始皇都沒有把我的命索去,一點小病就輕易把命丟了嗎?」

話雖這麼說,但當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病榻時,還是不由得想到了死。我真的就會這般默無聲息地死去嗎?如果秦始皇真的比他活得更長久,甚至象民間傳說的那樣,他已命徐福到海上尋長生不老葯去了,果真能長生不老,那不是只有自己默默地死去么?

意味深長的是,他要秦始皇的命,沒有辦到;秦始皇要他的命,也沒有辦到。現在就要看老天爺先要誰的命了!這也許就是命運。

天氣十分悶熱,好象要下暴雨。

他問來到床前的兒子:「不疑,媽媽到哪裡去了?」

不疑說:「媽媽背著辟疆弟弟進城買葯去了。」

自從那位為富不仁的店老闆的頭,不知被何人高懸於店前的大門口以後,淑子就敢進下邳縣城買東西了。那位開藥鋪的老闆馮無疾平日和張良交誼甚厚,淑子進城去請他為張良再揀一付葯,好讓丈夫快些好起來。他這般時好時歹,真使她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天越來越暗,忽然狂風驟雨從天而降。

張良心裡說:「糟了!」要是淑子和辟疆正在回家的路上,豈不要淋成個落湯雞嗎?果不其然,他聽見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跑了進來,只見淑子渾身濕透,背上的小兒子被一件衣服罩住,沒有淋濕,淑子顧不得一身濕淋淋的,一下子撲到他面前喘著氣大聲說道:「下邳城裡人人都在說,秦始皇死了!」

張良豁然坐起,大聲問道:「你說什麼?」

「秦-始-皇-死-了-!……」

嘩啦一聲驚雷,吞沒了她的話音。

張良咚地仰面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淑子被嚇得手足無措,又是掐人中,又是抹心窩,撫弄了好一陣,才總算醒了過來。只見他蒼白的臉上泛起難以抑制的興奮,他拉住淑子的手說:「告訴我,剛才不是夢吧,那個與我不共戴天的人,真是死了嗎?」

「死了,秦始皇真的死了!下邳城裡滿街的人都這麼說,怕不會是假吧!」

張良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清醒地意識到,一個翻天地覆的巨變就在眼前。

是的,那個與他不共戴天的人終於死了,死在他出巡的路上。秦始皇,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終於死了。他帶著還未能巡視北部長城的遺憾去了,帶著未能在東海蓬萊仙島尋覓到長生藥的遺憾去了,帶著未能見到全部落成的三百里阿房宮的遺憾去了。帝王掌管著人世間最高最大的權勢,每個帝王都有兩個大夢想:一是長生不老,二是帝位永傳。但是即使人間最高最大的權力,也難圓其中一個美夢。秦始皇這樣的皇帝也難以做到,其他任何一個不可一世的皇帝也根本做不到。

現在他終於帶著一身難以掩蓋的腐臭,躺進了驪山下那座幾十萬民工修築了三十多年的地下宮殿中去了。

張良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個長長的隊伍,這是一隊隊由精壯男人組成的隊伍,每個人的臂膀被綁的繩索連在一起,每個人都蓬髮垢面,每個人都衣衫襤褸,每個人都疲憊不堪。他們從這塊土地上的每個郡、縣、鄉出發,或者被押到咸陽去修宮殿、築陵墓,或押往北方修長城、修直道和屯墾戍邊,或者押往嶺南的不毛之地……這些人中,許多都是觸犯了嚴刑峻法的囚犯,是僥倖沒有被殺掉的犯人。他們,逃亡是死,沒有按時到達也是死,按時到達了在沉重的皮鞭下服勞役也是死。當時,華夏這片土地上還只生息繁衍著三四千萬人,而這些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的戍卒、苦力和囚犯卻達到了上百萬人,有多少個家庭是完美的、安定的?女人中有多少多少的丈夫一去不復返的孟姜女?

今天,這些捆綁的繩索在一瞬間同時斷裂了,將會出現一個什麼樣的局面?

更何況張良還不知道,就連扶蘇這樣出身顯貴的太子,蒙恬這樣的戰功赫赫的將軍,李斯這樣位極人臣的高官,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這個王朝也就如急馳的奔馬,來到了萬仞懸崖的邊緣,等待它的將是什麼?

張良聽到了一種樑柱嘎嘎的斷裂聲,聽到了海嘯的轟鳴聲,聽到了崩堤洪水的震天裂地的吼聲,聽到晴空霹靂的爆炸聲……

他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

他真想像在烏鷲嶺的岩石上那般,對著天地發出痛快的吶喊。隨著秦二世胡亥改元稱帝的詔告傳遍天下,民間就開始流傳著公子扶蘇的慘遭謀害和太監趙高的指鹿為馬。這種傳說隨著氣溫升高,愈來愈熾烈了。

時至盛夏梅雨季節,陰雨連天,連月不開,空氣沉悶壓抑得令人窒息。張良來到下邳城裡,只見街市隊隊哨兵巡行,失去了往日平靜的氣氛,路人的眼光中閃爍著興奮、惶惑而又神秘莫測,許多繁華店鋪都已關門上鎖。

似乎發生了什麼非常變故。

他快步來到馮無疾的藥鋪,也是大門緊閉,他敲了敲側門,一位夥計開門把他讓進了店裡。馮無疾一見是他,便說道:「我也正要找你!」說完便拉著張良來到樓上的密室里,說出了一個使他瞠目結舌的消息:「起義了,開始起義了!」

「誰?!」

「一個叫陳勝,一個叫吳廣,已經在蘄縣大澤鄉揭竿而起!」

張良驚疑地問:「陳勝、吳廣是什麼人?他們是哪一國的貴族?」

馮無疾頗有些不以為然:「什麼貴族?不過是陽城的閭左貧民,被徵發到漁陽去戍邊的戍卒,在途中充作屯長,因雨誤了期,反正到了漁陽也是要被處死的,就乾脆殺了押送的將尉反了,這把火總算是燒起來了!」

「不行,沒有六國貴族參與是成不了事的!」張良憂心忡忡地說,語氣十分肯定,他決不相信一個戍卒可以號令天下。在這位相門子弟看來,簡直是一個笑話!

馮無疾笑了:「算了吧,姬公子!那些閭左貧民、戍卒囚犯只顧活命,管不了那麼多了!死都不怕,還顧忌得了什麼呢?」

儘管馮無疾是他的心腹至交,但這句話還是觸動了這位流亡貴族,深深埋在心底而且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虛榮和自尊。他仍然固執地說:「無疾兄說的是這個道理,但是,沒有六國貴族是絕對沒有號召力的!」

「聽說起事的時候,這位陳勝說了一句,王侯將相是有種的嗎?」

馮無疾發現燭光下的張良臉色發紅,頗有些尷尬,便後退了一步說:「不過,陳勝揭竿而起時,還是打著扶蘇和項燕的旗號,也算得上英雄所見略同!」說完他大笑起來。

「這就對了!」張良又有幾分得意之色。

馮無疾確實有些討厭這幫沒落貴族的那股酸勁兒。其實,亡國已經二十來年了,就連張良這種很有頭腦的人,也仍然脫不了這種氣息,於是,馮無疾又故意激他說:「還聽說,最近陳勝在攻下陳縣之後,已自立為王,國號張楚。」

張良一聽憤憤然拍案:「他怎麼可以稱王?」

「他又怎麼不能稱王?」馮無疾覺得他太目中無人了。

其實,張良說這句話,倒並非完全因為陳勝是閭左貧民而看不起他。更主要還是認為,這位「陳勝王」稱王太早,於反秦不利。的確,這位行刺過秦始皇的膽識過人的韓國貴族後裔,打心眼裡還是佩服陳勝的,還是惺惺惜惺惺。他能揭竿而起、振臂一呼,非彌天大勇者不敢如此。儘管千萬黔首在徭役和嚴刑的重壓下痛苦呻吟、死於非命,但能第一個呼號天下者,畢竟太少太少了。然而,才剛剛攻下幾個縣,腳跟尚未立穩,秦軍尚且元氣未傷,便匆匆稱王,大為不利。張良將這番道理陳述之後,沉默了一陣,喟然嘆息道:「這位屯長畢竟缺乏遠慮和深謀!」

這一點馮無疾是打心眼裡贊同的,儘管他有時討厭張良的貴族氣息,但張良畢竟是張良,他的見識遠遠超出一般人之上。將來哪一位想得天下者如果能有幸遇上他,將會是如虎添翼,不信可拭目以待。

突然,張良抓住他的手臂懇切地說:「無疾兄,我有一件要事相托!」

「什麼事儘管講。」

馮無疾意識到張良一定有什麼重大的考慮或作為。象他這種胸懷大志者,決不可能在風雨欲來、山河易色的非常變故面前無動於衷或保持靜觀。

「二十年前韓國被秦滅後,韓王安被押到秦國,後來慘遭殺害。聽說韓還有一位後代叫成,如今還活著,但不知道隱居在哪裡,你能否留心打聽一下?」

他知道馮無疾不時以郎中身份遍游天下,結交甚廣。

「你……是準備……?」

馮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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