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滄海嘯聲 第一部 復仇 第一章 晴天霹靂搏浪沙

劉邦在咸陽街頭見到秦始皇時是掩飾不住的羨慕,他感嘆地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在會稽見到秦始皇時,雄心勃勃地說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只有張良在博浪沙等候到這位陛下時,是驚天動地的一擊!

公元前218年,癸未仲春。

中原大地春意濃濃。一條以京都咸陽為起點,出函谷關自西向東的馳道,清靜得不見一個行人。不時有一隊騎馬的士卒急馳東去,急促的馬蹄聲揚起團團滾動的煙塵,未待塵埃落定,另一隻馬隊又從西邊馳來。自從秦王嬴政翦滅六國之後,已經有兩三年未見如此緊張的氣氛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這種緊張氣氛,是對躲在低矮篷戶中,從縫隙間向外窺視的黔首觳觫的目光而言的。然而大地回春,萬物復甦,尤其是寬闊平坦的馳道兩旁,夾道的青松正新枝勃發,蓊鬱蒼翠,宛如一條綠色長龍,蜿蜒於黃河岸邊。才幾年沒有征戰,殘破凋敝的戰亂景象就已不見了。只有不時看得見一隊隊疲憊的到京城修築宮殿和陵墓,以及北上戍邊的囚徒和黔首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去,不知何時能回到家鄉?

三天之前亭長和三老早已通告所管地方的黔首們,始皇帝將二次東巡,聖駕所到之處,萬民可以仰觀,但不得驚駕和擋駕,正開始過上太平日子的百姓,當然不希望自己的腦袋落地,早已躲得遠遠的。連猛將如雲的六國君臣,尚且難櫻其鋒,一個個小民百姓做夢也未曾想過,敢在當今天子的頭上動土。善良百姓渴望的只是溫飽和安寧。

沒有多久,一支氣勢恢宏的天子東巡的隊伍,氣派威嚴、浩浩蕩蕩地出現在河南陽武縣境內的平野上。

這支氣氛肅殺的隊伍,還真稱得上是黑壓壓的一片。黑色在當時是欽定的國色。因為改朝換代,新朝戰勝和取代了舊朝,總得有個合乎天理人情的說法。秦始皇採用了齊國人鄒衍的理論,認為金木水火土五德推遷,更迭相勝,即火滅金,金克木。因此秦始皇以為,周為火德,而水能滅火,秦可代周,自然應為水德。於是便規定衣服和族族節族均取象水色,一律使用黑色。

只見烏黑髮亮的駿馬開道,玄色的獵獵旌旗遮天蔽日,如黑雲垂空。華貴的鑾輿、副車,如一派流動的宮室。一個個威猛高大、剛健孔武的禁軍,身材均在一米八以上,最高的達兩米。這支曾使六國聞風喪膽、談之色變的虎狼之師,如今仍然保持著左挾生虜、右挾人頭、勇猛玩命、所向披靡的霸悍氣概。

秦王滅列國掃六合蕩平天下之後,四年來,不論是西巡和東巡,他都仍然讓自己的禁軍保特徵戰的態勢,給六國遺民一種強有力的威懾。震恐。你看一個個武士身著齊膝的戰袍,披滿銀亮的鎧甲,頭頂挽著兩個並列的髮髻,手執吳國的鉤、趙國的弩機、西戎的劍、韓國的鋮。依然保持著矩形的方陣,第一隊由弩兵開道,保持著張弓搭箭、箭頭向下的臨射姿態。如遇強敵,立即分成跪射和立射兩隊,交替發射,萬箭齊發,致強敵於死命。第二隊由數十乘輕騎兵組成方陣,每乘甲士三人,馭手居中,車左和車右的甲士手持長柄兵器分立兩邊,憑軾而立。這也就是《孫子兵法》所說的「不中不蓋,駕四馬、乘三人,最宜馳聚攻擊」的「輕車」。第三隊由數十乘戰車和數百名步兵組成的車徒混編方陣。每乘甲士三人,後跟徒卒八名,這就是兵書上所說的「魚麗陣法」,「先其車足以當敵,後其人足以待變」。第四隊由數十乘戰車和數百名鞍馬騎兵組成,他們頭戴圓形帽,身披短小鎧甲,足蹬短靴,肩無披膊甲,手腕無護甲。緊身短衣,輕身捷足,便於縱橫奔突。

如若此刻,即使神兵天降,這支威猛的禁軍會頓時大陣套小陣,大營包小營,陣中有陣,營中有營,相互勾連,可分可合,定然將強敵打得暈頭轉向、落花流水。這一個個猛士定會剽悍亡命地去奪取軍功,如功高蓋世,還可封侯拜相。這是改變自己命運的難得機遇,難怪秦軍一個個在戰場如虎似狼,兇悍無比。因為在那時,軍功是改變平民百姓地位和處境的唯一機會。這支在鐵血男人組成的黑色禁軍的護衛下,在裝飾豪華的寬大鑾輿內,只有一個女人,這是前不久才從江南送進驪山麓新建的甘泉前殿的嬌美的吳娃。此刻,秦始皇正倚在這位美人的懷裡,睏倦地酣睡,不知道已經睡了多久。這位肥胖沉重的男人躺在她嬌小的懷抱里,不管身骨多麼僵直酸痛,雙臂已經完全麻木,像不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但她決不敢動一下,如果把始皇帝驚醒,激怒了陛下,她就會從寵幸的極頂,跌落到血泊之中。她知道始皇帝第二次東巡,只選中了她一人伴駕,但自從離開京城咸陽出函谷關以來,陛下的心緒並不太好。雖然陽春三月,但他並不高興,整天懨懨欲睡、無精打採的樣子。因此她特別小心翼翼地侍候,不知何時龍顏大怒,那將會是她的滅頂之災。

吳姓看見靠在她懷裡的皇帝,已經睜開了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外,一動也不動,她更加百倍地小心了。

她不敢正視他那雙眼睛,只要那雙目光向她射來,她就感到渾身顫慄。

這是一雙使千百萬人喪魂失魄的眼睛,秦時華夏中原大地大約只有兩三千萬生民,從列國諸侯到百姓黔首,沒有不畏懼這雙眼睛的。

從鑾輿的窗口向外望出去,一望無際的中原大地,麥地正開始返青。這一片大地是屬於他的,整個江山是屬於他的,普天之下都是屬於他的,他自以為主宰著人間的一切。在當時,精明強悍的秦始皇,還遠不如今天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因為他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因此他當然不知道,與他同時在地球的那邊,還有個羅馬帝國,還有迦太基。在那裡還有著和他一樣至高無上的亞歷山大和愷撒。不然的話蕩平六國之後,他一定會揮師西征,去尋找新的對手進行決戰。

如今他正處於生命的峰巔,他把新落成的宮殿命名為極殿。然而身處生命和權力的極頂之後,他卻強烈地感到一種索然無味和精神疲憊。天下珍寶都屬於了他,他就從此再沒有珍寶;天下美女都屬於他,他卻再也沒有那種銷魂的美妙;天下的美食都擺在他的面前,他就從此再沒有感到過哪一種東西好吃;天下最華美的綾鑼綢緞都用來縫製龍袍,他就再不覺得名貴華美了;仿六國最美麗的宮室苑林,在渭水之南驪山之北建起阿房宮,他就從此不覺得哪一處最使他舒心愜意了。

攀登到極頂峰巔的人。從此就失去了攀登的雄心。始皇帝是孤獨的。

他覺得人生真正的樂趣,是在和強大的對手生死較量,最後戰而勝之。不錯,西秦的祖宗雖說也有高貴的貴族血統,然而畢竟不過是替周朝的天子養馬而已。開初只是因為馬養得好,才得到了周朝的爵位的。一個替皇帝喂馬的家族,終於由弱變強,最後問鼎中原,橫掃六國,這才是真正驚天地泣鬼神的建功立業,這才是他生命的極頂。

如今,「六王畢,四海一」,一切對手消失了,就連由屬下陪同弈棋,他也沒有一盤輸的時候。六國貴族已全部遷居咸陽成為瓮中之鱉,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如今天下無敵人,他頓時產生了一種英雄的孤獨感、寂寞感和失落感,有如長空從此失去了雷電,大海從此失去了波濤。

於是,他又要巡視天下了,當丞相李斯向他詢問巡行的路線時,他劈口說出了兩個字:向東!

向東,這是秦王朝皇家血統五百年來的遺傳基因,他們的生命信號始終是這個向東的箭頭。正是這個指令,他們的家族自隴西至陝北,自八百里秦川至中原大地,強秦一反南面稱孤的傳統,連他們死了躺在棺槨中也是自西向東。

秦始皇也只有自西向東地巡行,才使他的靈魂得以安寧。他還真希望那些六國的亡國的貴族,能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統率著大軍再來和他血戰一場,可是沒有了,再沒有人敢!他怎麼不感到悲哀和寂寞呢?一個強大的人失去了對手,又怎麼證明他的強大呢?

不過在秦始皇東巡的目標中,最為強烈地吸引他的,還是東海岸的琅琊山。去年他第一次東巡,在泰山行封禪大典後,沿著渤海東行,過黃綞,窮成山,跋之罘,歷祀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日主、月主和四時主等山川八神,登琅琊山重築琅琊台,然後登台眺望東海,頓時見到海上蓬萊方丈瀛洲神奇的顯現。於是令徐福率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乘桴東海,到蓬萊仙島去尋求長生不老葯,可是這老兒卻一去不復返。

他始終把這件事掛在心上,哪怕是在大興宮苑的時候,他都要求築上為蓬萊山,並引渭水作長池。但這畢竟是人間仙景,而非真正的仙山,難釋他深深的渴望,當然更不可能使他長生不老。如果這次東巡,能碰上徐福乘桴歸來,帶回蓬萊仙島的長生不老葯,還可免他一死。可這位膽大方士,竟敢誆騙天子,戲弄聖上,肯定是這傢伙自己貪戀仙境、迷戀長生,不肯回來複命。因為這蓬萊仙山如聖跡般顯現,是朕登臨琅琊台觀滄海時親眼見到的,還假得了么?

人生如白駒過隙,他深知自己十三歲繼位以來,三十年歲月已匆匆過去。他一方面命方上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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