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次日早上我覺得很難受,大概是頭天晚上喝了威士忌的原因。我從床這頭翻到那頭。在黑暗中醒過來,感到嘴巴麻木,四肢出了微汗,很不舒服。一縷陽光從百葉窗縫裡透了進來。

灰塵密密集集地在陽光里飛舞。我既沒有起床的願望,也沒有留在床上的意願。我尋思假如艾爾莎回來了,父親和安娜今早會有什麼樣的臉色。我迫使自己去想他們,以免在起床時感到肌肉的酸痛。我終於做到了這點,暈暈乎乎的,渾身不舒服地站到了清涼的石地面上。鏡子朝我射來陰暗的反光。我傳著鏡子:兩隻腫起的眼,浮腫的嘴巴,這張奇怪的臉盤,我的,…我可能是由於這片嘴唇,這種勻稱,這些可惡的、專橫的限制才軟弱卑怯嗎?然而我如果受到限制,為什麼又能如此清楚、違背心意地知道這點?我以厭惡自己,憎恨這張被放蕩弄得瘦削、驚粹的尖臉取樂。我望著鏡中自己的眼睛,低聲地反覆念著"放蕩"這個詞。突然,我看見我微笑起來。確實,這是什麼樣的放蕩生活呀:幾杯苦酒,一個耳光,幾聲抽泣。我刷過牙,就下了樓。

父親與安娜已經在平台上了。他們挨近坐著,面前放著盛早餐的盤子。我向他們匆匆地問了安,便在他們對面坐下。出於羞怯,我不敢望他們,可是他們的沉默又迫使我抬起眼睛。

安娜的表情疲倦,這是她一夜做愛的唯一跡像。他們倆微笑著,一副幸福愉快的樣子。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總覺得幸福是一種認可,一種成功。

"睡得好嗎?"父親問。

"不好不壞,"我回答說,"昨晚喝多了威士忌。"

我倒了一杯咖啡,嘗了嘗,但很快又把它放下。他們的沉默中含有某種等待的意味,使我很不自在。我過於疲倦,不能長久經受這種氣氛。

"發生什麼事啦?你們像有什麼秘密似的。"

父親想保持沉著,便點燃一支煙。安娜盯著我,明顯地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

"我想求您一件事情,"她終於開口道。

我想到了最壞的事情:

"又叫我去找艾爾莎?"

她轉過臉,朝著父親,說:

"您父親和我想結婚。"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接著又盯著父親。有片刻時間,我希望他向我打個手勢,眨眨眼睛。雖說這會使我氣憤,但也會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著自己的手。我心裡說:"這不可能。"

可我已經知道這是真的。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說,以贏得時間。

我還沒有弄明白,父親原來那樣固執地反對婚姻,反對種種束縛,卻在一個決定性的夜晚……這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失去了獨立。於是我想到了我們三人將一起過的生活。

這是一種由安娜的文雅與機智來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過去羨慕安娜有這種生活。一些聰慧、優雅的朋友,一些平靜而愉快的晚會…確突然鄙視喧鬧的酒席、南美人和艾爾莎之流起來。

一種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湧入我的心。

"這真是個很好的主意。"我重複說,一邊朝他們微笑。

"我的小貓咪,我知道你會高興的,"父親說。

他很愉快,精神放鬆了。安娜的臉上顯出做愛的疲倦,似乎比過去任何時候我見到的她都溫柔可親。

"小貓咪,來,"父親說。

他向我伸出兩隻手,把我拖過去,靠在他與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們面前。他們動情地望著我,撫摸著我的頭。至於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許此時就改變了,可我對他們來說,確實僅是一隻貓,一隻多情的小動物。我感到他們在我的上方,被過去、未來,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來住我的紐帶連接在一起。我故意閉上眼睛,把頭抵在他們的膝上,與他們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來。再說,難道我心裡不高興嗎?安娜是個很好的人,我沒有發現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處。她將指導我,給我解除生活的重負,在任何場合都給我指明道路。

我將變得完美,父親將和我一間完善。

父親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檳酒。我很反感。他很快樂,這當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麼經常地看到他因一個女人而快樂。

"我原來有點怕您,"安娜說。

"為什麼?"我問。

一聽見她的話,我就覺得我的反對本來可以阻止兩個成年人的結合。

"我原來擔心您怕我,"她說,笑了起來。

我也開始笑,因為我確實有點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這一點,又表示這沒有必要。

"在您看來,這場老傢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你們不老,"我說,帶著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氣,因為父親抱著一瓶酒,跳著華爾茲舞回來了。

他在安娜身邊坐下,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她的身體朝他動了一下,使我低下了眼睛。

也許正因為他的笑,因為他堅實有力叫人放心的臂膀,因為他的活力,他的熱情,她才嫁給他。40歲,害怕孤獨,或許肉慾最後的衝動……我從未把安娜當作一個女人,而是當作一種物體來想像: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鎮定,是優雅,是聰慧,可從未見到淫蕩和軟弱……我明白父親很高興: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爾桑要嫁給他。他愛她嗎?能長久愛下去嗎?我能把他對安娜的愛與對艾爾莎的愛區別開來嗎?我閉上眼睛。陽光照得我昏昏沉沉的。我們三人都坐在平台上,心裡充滿了疑慮。隱秘的擔心和幸福。

這些日子艾爾莎沒有再來。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快樂的7天,愜意的7天,獨一無二的7天。我們訂出了複雜的室內陳設計畫和作息計畫。父親與我喜歡以生手的無知把這些計畫訂得很嚴密,很難。再說,我們什麼時候又相信能實行計畫呢?每天中午12點半鐘回老地方吃午飯,在家吃晚飯,然後就在家裡待下去,父親真相信能做到?然而他還是愉快地放棄了放蕩生活,鼓吹起正常秩序和文雅的。有條理的資產階級生活來。無疑,不論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

我保留了對這個星期的回憶。今日我樂於挖掘這個回憶,以使自己痛苦。記得安娜那時精神輕鬆,非常自信,十分溫柔。父親愛她。我每天早晨看著他們手挽手,肩並肩,笑容滿面地下樓,眼睛周圍有一圈黑眶。我發誓,我真希望這個場面持續終生。晚上,我們經常下到海岸,在一個露天座喝開胃酒。人們到處都把我們當成一個正常而和睦的家庭。我雖然習慣於與父親單獨出門,收穫同情或不懷好意的目光與微笑,卻也為恢複我這個年紀的角色而高興。父親他們將在回巴黎後結婚。

可憐的西利爾看到我們家裡的變化總顯得驚愕。不過這種合法的結局使他高興。我們一起划船,想擁抱就擁抱。有時,當他把嘴壓在我的嘴上時,我便又見到安娜的臉,她早上那張顯露著愜意而怠倦神情的臉,見到了她因為做愛而變得緩慢而懶洋洋的動作。因此我羨慕她。我們把吻都吻盡了。如果西利爾沒有這樣愛我,我這個星期也許就成了他的情婦。

每天6點鐘光景,我們從島上歸來,西利爾把船拖上沙灘。我們經過松樹林回家。為了暖和身體,我們想出一些印地安人的遊戲,進行有退讓條件的賽跑。他總在房子前面追上我,一邊高喊勝利一邊撲到我身上,摟著我,吻我,抱著我在松針上翻滾。我還記得這種氣喘吁吁、無甚成效的吻的滋味。我還聽見西利爾緊貼我的胸口發出的心跳聲,它與湧上沙灘的海浪聲一致……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心跳,海灘上輕柔的濤聲,一、二、三……他緩過氣來,吻變得準確,有力。我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我的耳朵只響著自己的血液連續不斷的奔涌聲。

有一天傍晚,安娜的聲音使我們分開了。西利爾伏在我身上。我們半裸著身體,沐浴著落日充滿紅光和陰影的餘輝。我明白,這可能使安娜誤會了。她生硬地喚我的名字。

西利爾一跳而起,顯然有些羞怯。我望著安娜,慢騰騰地爬起來。她轉向西利爾,好像沒見到他似的,輕聲對他說:

"我希望以後不再見到您。"

西利爾沒有回答,只是朝我俯下身,在我肩上印了一吻,然後走開了。這個舉動令我驚愕,像誓約一樣叫我激動。安娜盯著我,神情也是那樣凜然、冷漠,好像她在想別的事情似的。這使我感到不快:她要真地想別的事情,就不該說這麼多話。我朝她走過去,純粹出於禮貌,裝出尷尬的樣子。她下意識地把我脖子上的一根松針拈掉,似乎真地看見我了。我看見她現出輕蔑的表情。這種厭煩的、不以為然的面容使她變得楚楚動人,我則心生畏怯。

"您得知道,這種消遣一般都以進醫院告終,"她說。

她站著對我說話,眼睛緊盯著我。我覺得十分厭倦。她屬於那些能站著一動不動地說話的女人。我呢,則需要一張安樂椅,需要藉助於一件可抓的物體,一支煙捲,需要藉助於擺盪腳,藉助於看著腳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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