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三章

吃早餐的時候,對著沉默寡言的粉川利美,帕布莉卡只能主動向他盡量不露聲色地暗示夢境的潛在含義。

「噴氣飛機搖晃得很厲害啊。」

「是啊,」粉川雖然沒有食慾,但出於良好的修養,強忍著吃下了麵包和培根煎蛋,沒有剩下半點食物,「我沒坐過幾回噴氣飛機。不過話說回來,那種飛機一般也不會搖晃得那麼厲害。」

「是吧。」

帕布莉卡還在等著粉川接著往下說,可是他卻又在細嚼慢咽培根煎蛋了。

「那,是不是可以比方說,您工作的地方,也在發生動搖呢?」

粉川微微一笑。看起來他對於精神分析也有所了解。「你是說,那架飛機是在暗示警視廳?」

「不過好像飛機里的人都沒發現飛機在搖晃啊……」帕布莉卡說。

「唔,」粉川又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陷入思考中。

這裡看來是無法突破的了,帕布莉卡只好轉到下一項,「後來有隻狗出現了一下?」

「小時候家裡養過一隻狗,父親養的。」

「就是夢裡的那隻?」

「好像是。」

「您很喜歡那隻狗?」

「是的,不過……有一次我不聽話,非要帶它出去,結果被車撞了……」

「死了嗎?」

粉川點點頭。

「這樣啊……」

帕布莉卡觀察了一下粉川的表情,卻看不出他是否對此懷有罪惡感。

「裡面還有一個場景,好像和您負責的案件有關?」

「嗯,醒了以後本來已經忘記了的,看到了才知道,我原來還做過這個夢。」很奇怪的,粉川忽然開始充滿熱情地說了起來,「八王子的一幢別墅里發生過一起謀殺案,一個傭人被殺了,一直沒破。說起來也挺奇怪的,沒破的案子我夢見過不少回了,破了的案子倒是一次也沒夢見過。」

帕布莉卡笑了。「那是因為您熱心工作啊,夢裡都想著破案。」

「是嗎,」粉川一臉嚴肅地看著帕布莉卡,「夢裡也能破案嗎?」

「是啊,在夢裡找到破案的關鍵線索,這種例子可不少。」

「哦,這種說法我也聽到過,」粉川又一次沉思起來,「但是,那幢別墅在現實當中並沒有發生過火災。」

「說起火災,您能想起什麼嗎?」

「我沒有經手過縱火案……」粉川似乎喜歡把一切都聯繫到工作上。

「那您平時有沒有遇到過火災呢?住處附近什麼的,很久以前的也可以?」

「沒有。」

只要帕布莉卡不提問,粉川就不會主動開口。兩個人又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咖啡。

「大使館裡舉辦宴會了啊。」帕布莉卡又問。

「嗯。」

「那幢建築,是現實中的哪裡的大使館嗎?」

「不是。我只是做夢時那麼想的。」

「對那幢建築您有什麼印象?」

「沒什麼印象,可能在哪兒見過吧。那種建築本來也常見的很。」

這時候,帕布莉卡忽然有些詫異地意識到,感覺那幢建築似曾相識的其實是自己。它是哪裡的建築呢?那個場景看來也要列印出來才行。

「您經常出席宴會?」

「不,我很少出席,雖然接到的邀請很多……」粉川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接下去說,「後來就慢慢變成妻子代替我去了。然後每次宴會的時候好像她又會不斷認識新人,邀請也越來越多。」

「每個晚上都有?」

「這個……還不至於那麼多。」粉川苦笑起來。

「這是最近的事嗎?」

「不是,大概已經有六七年了吧。」所以現在我的失眠不是這個原因——粉川望著帕布莉卡,似乎是想這麼說。

但是好不容易粉川自己提起了這件事,帕布莉卡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在這之前,夫人有什麼別的愛好嗎?」

粉川陷入了思考。帕布莉卡試探著問:「莫非是讀書什麼的?」

粉川揚起頭,「啊,難怪會場里有那麼多書啊。雖然談不上是愛好,不過她以前確實經常看書。唔……難道說是暗示我不喜歡她去參加宴會,想要她呆在家裡看書嗎?」粉川很罕見地笑了起來。

「是吧,」帕布莉卡也露出笑容,「請問夫人家的情況呢?」

「她父親是警官,」粉川頗為自豪地回答,「我父親也是。」

雙方的家庭氛圍都很嚴肅吧,帕布莉卡想。

談話在這裡又中斷了。帕布莉卡覺得,自己如果再接下去說的話,肯定又會變成查問粉川家庭狀況,她不禁猶豫起來。

「哦,對了,我買了意式青椒夾火腿,要不要嘗一下?」

粉川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被帕布莉卡看在眼裡。看來他並不是一個無視口舌之欲的人。也可能是因為交談引發了他的食慾吧。

「夢偵探很有趣啊。」粉川一邊吃火腿一邊很罕見地主動開口說。

「是啊。今天是對夢境做分析,只算是個開始。」

「我聽能勢說,你會進到我的夢裡來?」

「是的,從下一次開始。」

「剛才列印出來的那個人,」粉川用手帕擦著嘴說,「你說他是你們研究所的副理事長,不過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見過他。那張圖能給我複印一份嗎?我想調查一下看看他為什麼會出現我的夢裡。」

「好的。」帕布莉卡覺得,他會去檢索犯罪記錄什麼的吧。

乾精次郎曾經犯過罪、警局裡有他的案底,所以那張臉才會保留在粉川的記憶當中——這種可能是絕對不存在的,帕布莉卡凝視著放在桌角的那張乾精次郎的臉部特寫想。與平時自己的記憶不同,這張紙上的乾精次郎正在微笑,眼神里滿是和藹,幾乎可以說是近乎慈愛的神色。帕布莉卡從來沒有見過乾精次郎露出過這樣的表情。特寫是從他的額頭一直拍到絡腮鬍須,整個畫面都被臉部蓋住,不知道後面的背景是什麼。

「這不是罪犯的臉。」粉川接過紙,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很嚴肅地下了結論。

帕布莉卡忍住笑說,「您不是說這和您的父親有點相似嗎?」

「嚴厲的眼睛和嘴角是很像。」

「您在夢裡是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了嗎?」

「記不得了,但是應該沒有吧。差得太多了。」

「可是您隨後就醒了。」

粉川有點訝異地看著帕布莉卡,「你是說,這張臉和我父親比較像,於是我受到了刺激?」

「我是這麼認為的。」

「為什麼呢?我以前也經常夢見父親,但從來也不覺得受刺激啊……」粉川望著那張紙,又陷入了沉思。

「咖啡還要加點嗎?」

「不,不用了。」

帕布莉卡覺得今天差不多到這裡就可以了。

「我去給您開藥。現在就服吧,持續一周。」

她遞給粉川一周劑量的抗抑鬱葯。

「下次的治療什麼時候?」吃了葯之後,粉川問。

「您說呢?」

「我很想儘早痊癒,所以隨時都可以……」粉川知道帕布莉卡早就看出自己昨天晚上並沒有對她的治療抱有什麼期望,所以這時候說起這種話來顯得有點吞吞吐吐。

看起來他開始相信治療的效果了,對於夢境分析也有點樂在其中的樣子。

「這樣的話,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如何?」帕布莉卡問。

「好的,還是昨天晚上見面的時間,我可以直接來這兒嗎?」

「那就麻煩您了,我會和管理員說的。」

「那麼,今天的診斷就到這裡結束了是吧?」

「是的。今天是第一次,暫時就到這裡吧。」

粉川有點依依不捨地掃視了房間一圈。

帕布莉卡再次忍住笑,問:「怎麼了?」

「今天的診斷……唔,有沒有弄明白什麼東西?比方說,做什麼事情會有利於治療什麼的……」

「哦,這個啊。其實所謂夢境分析,本身就是一種治療。說起來,您現在的心情如何?」

「原來如此,」粉川第一次露出明朗的笑容,「從剛才開始就輕鬆多了,我還在奇怪到底怎麼回事呢。頭一回說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

這是肯定的吧,帕布莉卡心想。

「本來是打算讓您再多說一些的。夢境分析需要對您有更多的了解。不過今天是剛開始,一開始就刨根問底有點不好,弄不好會讓您覺得自己是在受審一樣。」

「我明白了。原來坦白之後會感到輕鬆的不止是罪犯啊。下次不管什麼雜七雜八的事,我再多說一些吧。」

兩個人視線撞在一起,不約而同地笑了。帕布莉卡的心中不禁微微一動,略微生出一些被粉川的魅力感染的情緒。

「您要去上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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