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小芮的身高和李老師相差不大,她已經比划過了,要上去不但要踩在窗台上,還得扶扶手才行。我們發現窗檯是大理石的時候心裡就是一喜,因為那簡直是最佳的足跡承痕體。等發現上面真有個足跡的時候我們像揀到金元寶一樣開心。

但老天卻和我們開了個玩笑,可能是跳動的時候有個向後蹬力的緣故,偉城說足跡無法識別。他說無法識別的時候我就想起我那個手機,傳說中的語音指令功能無論我說什麼,它都用很標準的女音告訴我無法識別。我真的很想罵娘。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有指紋。指紋的意義比套著襪子的足跡大多了。何況,這個地方平常就算是去擦玻璃,也不太可能碰得到。

要是李老師的就好了。我在心裡祈禱。

可小芮從偉城那裡拿回報告的時候臉拉得老長。我就知道壞了。果不其然,小芮告訴我指紋無法認定。

「什麼叫無法認定,憑什麼無法認定?」我有點語無倫次。

「就是無法認定。」小芮彎腰把報告夾了起來,板著臉跟我說,「指紋不全。我剛才去偉城那看了。雖然有兩個特徵點符合,但還是夠不上認定的標準。要是留下的指紋稍微大一點就好了。」

我哭笑不得,老天再一次拿我們開了個玩笑。

過了半晌我突然問:「那就不能用排除法?」

小芮冷笑了一聲:「偉城是個傻子嗎?該排除的人家早排除了。李老師的丈夫,還有保姆。可你能把所有人都抓來驗指紋么?不能認定還是不能認定。你自己看吧。」小芮把報告推給了我。

最後一個肥皂泡也「砰」的一聲破了。

我們做完了屍體解剖。解剖台前,整個過程如同電影慢動作一樣浮現在了我的眼前。深夜,李老師穿著睡衣緩緩地走近了窗口。她右手拉著左邊的窗框,一隻腳慢慢地站在了窗台上。她沒有停留,又往前輕輕地跨出了一步。這一步很輕很輕,以至於墜落的過程中她的身體還和牆面發生了摩擦——三樓和四樓之間的血跡已經證實是李老師的。她腳朝下墜落著,裙裾在風中飄揚,直到撞擊在一樓的雨台上。這個撞擊讓她姿勢發生了逆轉,她的頭先著地,重重地撞在樓下花壇的水泥沿上。

美麗和生命在同一時刻被摧毀,半個顱骨飛出,腦漿四濺。我已經很難相信這個恐怖的屍體就是一個曾經輕舞飛揚的生命。但還沒有完。她的腳打在花壇的灌木上,把灌木壓得七零八落。灌木的彈力在這一刻嚴格地遵循了牛頓第三定律,她的身體被彈起,幾乎做了一個180度的翻轉,腳朝牆跟倒了下去。

我相信他殺的可能性並不大。如果是被人從高處拋下,人不應該和牆這麼近。一個100多斤的物體,那要兩個大漢,還要盪兩次才能拋出。問題是,這個現場重建的結果,顯然是建立在我相信指紋和足跡的確是李老師留下的基礎之上的。

這個基礎並不能被確定。我一陣煩悶。何況,誰也不能保證,李老師半夜忽然詩興大發,站到窗台上看月亮去了。然後,背後有一隻手輕輕地點了一下。

該死的報告要怎麼措詞呢?

我的臉一定有苦瓜那麼長。

一晚上沒怎麼睡著,迷迷糊糊捱到天亮的時候,睡眼惺忪地就到了辦公室。小芮早到了,齜牙咧嘴地不知道在幹嘛。

「怎麼了?」我莫名其妙。

「剛上班的路上去買蘋果。門口老伯教我認哪只是男蘋果,哪只是女蘋果。買回來幾個小小的男蘋果,外表可愛,咬一口卻酸得像是潑婦!」

「撲哧!」剛坐下端起茶杯的我把白開水噴了自己一桌子。

「這蘋果也有男女?」我笑得抽了起來。

「當然!」小芮的眼睛睜得溜圓,「下面凸起來的是男蘋果,否則就是女蘋果,賣蘋果老伯跟我說的呀!」

我一愣,不知道是老伯逗小芮玩,小芮當了真,還是小芮在逗我開心。正遲疑間,又聽見小芮吸了一口涼氣,愁眉苦臉地說:「牙全酸倒了,只怕連豆腐都咬不動了。」

我呵呵一笑,轉臉正色說:「小芮,這個案件你怎麼看?」

「要我看啊,」小芮還在倒吸著涼氣,「以事實為依據這句話就根本靠不住。這事實是你看見了還是我看見了?」

我低下了頭。這個念頭我也有過,但是從來不敢這麼明確地說出來。畢竟,那可是我國最基本的法律原則。

我還沒說話,小芮又繼續起了她的高論:「要我看,還是歐美的『自由心證』原則有道理。很多案件都有正反兩方面的證據:不然律師怎麼替疑犯做無罪辯護?每個人都有個良心,憑著良心去辨明是非就是了——這就是我理解的自由心證。」

我苦笑了一下。小芮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按我的理解,以事實為依據這句話還阻礙了法科學的發展:比如說,現在要解決某個案件並沒有公認的方法,那麼我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是能用還是不能用?要按「以事實為依據」那就是不能用,因為這個辦法沒有得到公認,但如果一直沒有人第一次應用,它又怎麼可能得到公認?不過事情並沒有小芮說的那麼簡單。我們畢竟不是在歐美。就算我們憑著良心寫一個「自殺可能性大」,所有人都會在理解時把「可能性大」幾個字省略掉。更何況,外面的群眾只怕不相信我們的自由心證。

我又開始替辦公室的玻璃擔心起來。

不行,我得去找老鄭討一個主意。

我又回到了老鄭這裡。這裡的燈光並不明亮,氣味難聞,老鄭的咳嗽更是刺耳,可是每次在這裡,我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老鄭還在劇烈地咳,把煙頭摁進那個大肚能容的外帶全家桶里。我的心抽動了一下,那個全家桶多半是老鄭帶外孫女去吃肯德基時留下的,聽說他外孫女已經三歲了,可我一直都沒有去看過,心裡有點愧疚。

「該去醫院看看了。」我看著老鄭有些佝僂的背,再次感到了時間的無情。5年前,當我剛剛參加工作,老鄭手把手教我的時候,他的精神面貌絕不是現在的樣子。

「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件事吧?」老鄭又是一陣咳嗽。

「好幾年單位體檢您都沒去了吧?要不下周單位體檢我陪您去?」我看著老鄭,心裡有些不忍。

「我自己去。」老鄭揮了揮手,「年歲不饒人啊!」他嘆了口氣。

「李老師的案子?」不一會,老鄭又恢複了往日的狡黠,看出我的來意。

「是。」我忍不住一笑。

「你怎麼看?」老鄭還是想先聽聽我的看法。

「自殺可能性大。但這個報告發出去,後果很難預料。」在老鄭面前,我習慣直來直去。

「我們搞技術的只管技術。」老鄭皺著眉頭擺了擺手,「我知道這個案件如果非要說是他殺,找個寫小說的能給出n種想像。但問題是,現場有沒有證據說明是他殺?」

我低下頭,把整個案件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案情調查不能排除他殺,但是現場,我們的確沒有找到他殺的直接證據。

「更何況,」老鄭沒有等到我回答就接著說,「定他殺是刑事罪名,更需要做到證據確鑿,否則送檢察院、法院也是白送。他殺只是一種想像,一種猜測,離證據確鑿我看還差得遠嘛!」

「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鄭打斷了。

「人人心裡有桿秤。這桿秤怎麼稱就怎麼辦。謊言終究是謊言,它可能一時蒙蔽所有人,也可能永遠蒙蔽一些人,但是卻不可能永遠蒙蔽所有人。」

我一愣,老鄭的「人人心裡有桿秤」和小芮說的「自由心證」很接近。

老鄭又說:「搞技術的要有點硬骨頭。我這幾十年自己簽過字的報告就從來沒反悔過。這份報告我們一起簽吧。」老鄭的臉色有些嚴肅。

一股暖流在我心裡激蕩,心裡感慨有老鄭和小芮這樣的同事真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但我嘴裡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向老鄭敬了個端正的禮。

報告發出的當天,小芮就在辦公室的窗戶上用透明膠貼了幾個大大的「米」字,除了好笑外我也有點心酸。

這次局裡處理這件事也成熟多了,馬上通過本地媒體公布了案件真相。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事情並不以我的想像為轉移。

那天家屬來法醫室的時候我不在,當時我去調查另外一個案子去了,那些事情我是聽偉城轉述的。

據說那天一大早家屬來局裡拿報告,看到我們的報告後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到法醫室,沒料到只看到個漂亮的小丫頭,不禁也愣了一下,接著就問:「法醫哪裡去了?」

小芮頭也沒抬,靜靜地說:「我就是,你們有什麼事嗎?」

於是一場浩劫開始了。女人們開始哭鬧,說法醫既沒水平又沒良心,男人們則開始砸東西。

偉城知道壞事了,馬上打電話向局裡報告,小芮卻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報告,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她無關。

直到檔案櫃的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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