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像這種電話,我們行內把它叫做「午夜凶鈴」。

「午夜凶鈴」往往發生在後半夜,大家都已經睡熟的時候。平時優美的手機鈴聲在那一刻總是顯得那樣的凄厲和愴然,生怕自己醒不過來,我們往往把手機的振動功能同時打開,而這個時候手機的振動總是讓整個床頭嗡然作響。

聽到這樣的鈴聲我們都是悚然一驚。身為法醫,我們當然知道這種鈴聲意味著什麼——又一條生命被黑暗吞沒了。

而每一位法醫,在自己的一生中,又會有多少次午夜夢回時,才突然意識到剛才還盤旋在自己耳邊的午夜凶鈴只是南柯一夢呢?

那一夜,當我再次被午夜凶鈴驚醒,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穿好衣服後,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很久沒有辦案了。

一定有大案發生。腎上腺素的驟然分泌讓我的心跳猛然加快。

果不其然,又一起分屍案出現了。當我們被護士裸死案弄得焦頭爛額時,兇手卻沒有停止他的兇殘行徑。一位在公路旁解決內存問題的長途車司機發現了屍塊。

40多歲的年齡,20多年的車齡,如刀的歲月把他走南闖北的經歷都刻在了臉上。

他絕不會是膽小怕事之人。但此刻,倚靠在最先趕來的警車前蓋上,手裡端著一杯熱水,他指認現場的手指分明帶著顫抖。

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我已經看見幾大塊屍塊,它們被隨手丟棄在路邊的斜坡上。深秋的凄風苦雨掀起了黑色塑料袋的一角,我已經看到了人體皮膚的顏色。

但把它們拿上來卻沒那麼簡單。

秋風在無邊的黑夜、寂靜的原野狂暴地呼嘯著,嗚咽著,像是在控訴這人世間的罪惡。

夜雨將陡峭的路基邊那些雜草和灌木澆淋得濕滑不堪,難以立足。

我在心裡盤算哪些雜草和灌木可以用來抓手,以便攀爬行走。

這種場合,哪怕僅僅只是從男性的驕傲出發,我也絕不可能讓小芮冒這份風險,何況路基下面還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呢。

我找來了拖車用的鋼纜,好在警車上今天正好帶了這個東西。它兩頭的環扣好像就是為我準備的,我將它一頭扣在公路的護欄上,另一頭緊緊地扣住自己的腰。

每到這種場合小芮總是表現出女性特有的神經質,她走了過來,不知用什麼辦法輕易地打開了環扣,然後以這個為理由大呼小叫地拒絕讓我下坡。

「命大著呢,死不了!」我故作輕鬆地往下一躍。

10米不到的路程,我手腳並用地走了,不,應該說是爬了好幾分鐘。更可惡的是屍塊太重太大,一次我還拿不完。第二次從路邊的路基爬上來的時候,我的內衣已經濕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汗水。

我隱隱看見小芮的眼角噙著什麼閃光的東西。

「少婆婆媽媽的,快乾活!」我故作威嚴地沖小芮喊。小芮低下頭來,默默地拿來了工具箱。

久違的解剖箱。夜雨中,強光手電筒的照射下,熟悉的解剖箱上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光澤。我的目光逐漸迷離在那一片幹練的銀色中,彷彿是在遙望著自己久別的情人。

最委屈的時候,我打落牙齒和血吞。但今夜,看到久違的解剖箱,我不能忍住自己悄然滑下的淚水。

我該好好地把它擦洗一下了。它經歷了太多今夜這樣的風雨。

分散的屍塊被逐漸地發現,一堆一堆地放在解剖台上。我用熟練的動作掩飾著自己肌肉的微微顫抖。

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憤怒。它已經超越了我神經可以承受的程度。

是他,一定是他。一樣剝人臉皮的手段,一樣熟練而精準的解剖,一樣因窒息而死,它們毫無疑問地告訴我,惡魔已經重現。

死者還是女性。這個女人突然被黑暗中伸出的右手掐住喉嚨,那隻手修長有力,強健的大拇指在死者右側頸部留下了孤單的印記,而其餘四指則在左側頸部留下了散亂而眾多的甲印。沒有片刻的停留。這隻罪惡的手繼續向前推進,壓力下皮膚血管紛紛爆裂,留下了和兇手手指形狀相同的青紫。

壓力繼續緩緩推進。深埋在頸部肌群下的血管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紛紛戛然斷裂,在肌肉間留下了大片的出血。舌骨大角(頸部一塊纖細的骨頭)也在漸漸增大的壓力下咯咯作響,最終突然斷裂,鈍圓的斷端被堅韌骨質強大的彈性深深帶入肌群之中。甚至彈性極好的氣管軟骨也出現了明顯的斷裂。斷端刺破氣管,造成的出血沿著內面順流而下,存積在了肺部。

承受如此巨大的暴力,死者的頭部應該有硬物支撐著力,女人後枕部在硬物猛烈撞擊造成的皮下出血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彷彿聽到了撞擊發出的砰然巨響。

顯然兇手沒有為他的獵物選擇一個更快的死亡方式。窒息漫長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似乎很符合他的要求。被突然掐住頸部的女人一開始神志無疑是清楚的,因為體內還有一些氧氣可以讓她支撐一小會。意外出現的暴力讓她恐懼和驚慌,這時候她應該在不由自主地手足揮舞。

通常這種動作會給我們帶來兇手的信息,如果她的手能抓到兇手的一點點皮屑對我們的破案都會有很大的好處。但女人實在是太過驚慌,她的手顯然揮舞得漫無目的,對她指甲的檢查讓我大失所望。

女人本能的掙扎會加劇氧氣的消耗。大約一分鐘後她逐漸感受到氧氣的缺乏,手足逐漸無力地低垂,全身只有呼吸肌還在拚命地工作,試圖呼吸到人世間最後一口新鮮空氣。

這個過程將持續數分鐘之久。兇手似乎並不急於讓死亡出現,反而是在慢慢欣賞著生命的消失。等他玩夠了,手突然加力,徹底阻止了女人徒勞的掙扎。氧氣的耗竭讓死者全身爆發出最後的抽搐,生命的光澤也終於在她眼中慢慢消失。

這時候女人進入了所謂的「假死期」,也就是說,人在這個時候並沒有死透,如適時得到搶救,女人是可以死裡逃生的。

可兇手顯然沒有給女人生的機會。殘肢斷端的生活反應告訴我,兇手在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分屍了。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他做了什麼,又是怎麼做的。

他像是暗夜中一隻邪惡的黑貓,等待著獵物的出現。但獵物到手後,他似乎並不急於達到目的,反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被捕者的驚慌,好像在欣賞一出最高雅的歌劇。最絢爛的女高音過早地出現在歌劇中,無疑是不合時宜甚至是煞風景的,因此他選擇玩夠了之後再賞賜給獵物一個痛苦的死亡。

在獵物還未死透的時候,他就開始了優雅而精準的分解。那一刻,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神,一個可以主宰他人生命的神。

除了一張臉皮,他將獵物的屍體隨意地拋撒。那張臉皮對他無疑有著某種意義,但我卻猜不透到底它意味著什麼。作案的時候兇手多半認為自己是一個永遠不會犯錯的國王,一個隨時可以隱身的幽靈,他肆意挑釁著我們。

兇手模糊的臉龐在我面前得意的狂笑。我牙關緊咬,頭皮一陣陣發緊,頭髮也一根根豎立起來。

不行,我絕不能讓這個惡魔繼續逍遙法外,我要找老鄭聊聊。

走近老鄭辦公室的時候,他那盞晝夜長明日光燈還在忠實地亮著。老舊的木門輕輕虛掩著,遠遠地就能聽見他劇烈的咳嗽聲。

老鄭的房間煙霧繚繞,一個肯德基全家外帶桶做成的巨型煙灰缸把他的嗜好暴露無遺,那裡的煙頭堆得都快漫出桶沿了。

該找個機會好好勸勸老鄭了。我也抽煙,可沒他這麼個抽法。

法醫工作日常接觸的福爾馬林、甲苯都是明確的致癌物,再加上他這麼個無敵大煙囪似的抽法,非整出個肺癌來不可。

他這哪裡是在抽煙,分明是在抽命。

整整等了3分鐘,老鄭還是沒能止住咳嗽。我剛想開口說點什麼,他端起一杯涼水大口地喝了下去,似乎是想把咳嗽也一起吞進肚子。

涼水開始起作用了,咳嗽剛好一點,還沒等我來得及開口,老鄭一邊喘氣一邊說:「知道你會來。為了碎屍案,是吧?」

我沒說話,笑著點了點頭。

「這樣兇殘的案件我市建國以來罕見。」老鄭的臉色突然變得極嚴肅,咳嗽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是說,碎屍案都殘忍,但是這麼兇殘的,真的不多。」老鄭補充了一句。

我知道。我在心裡說。絕大多數兇手選擇碎屍是為了方便隱藏屍體,而這個案件,顯然超出了隱藏屍體的必要。

「你怎麼看?」老鄭的眼睛眯了起來,好像是對我說,也好像是在問自己。

「兇手極為熟悉解剖。我認為他是把職業習慣和職業技能帶進了犯罪中。」這是我目前發現的最大破綻。

「嗯。」老鄭連頭都沒點下,就繼續說道,「這樣細緻的分屍,哪怕他再熟練,也需要2個小時。」

「幾個小時的分屍,罪犯進行得有條不紊,沒有一絲緊張或慌亂表現出來,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老鄭頓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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