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我猛地揮動胳膊,把3米多高墨綠色的落地窗帘拉開。初春明亮但不熾烈的陽光迫不及待地射進房間,把黑暗驅趕得無影無蹤。室內的塵埃和幾個來不及熄滅的煙頭散發出的裊裊青煙,在穿堂而過的陽光中雜亂無章地飛舞著,纖毫畢現且極富質感。

剛剛在投影儀上看到的現場,我並不陌生,那是一片離村子很遠的農田,村民們在一個小土包上建了一個雨棚好方便躲雨。略高的地勢、潮濕的屋頂,加上前幾天的陣陣春雷,你不難猜出那裡發生了什麼:這個地方已經是第二次有人遭雷擊死亡了。第一次雷擊死亡事件,我去過那裡。我知道按照gb50057—94國家建築物防雷規範,這塊地方不夠安裝防雷設施的標準,但問題是,老天打雷之前讀過這個國家標準嗎?

我站在窗前,想藉著太陽的溫暖竭力抵擋自己的負面情緒。都做法醫好多年了,怎麼還這麼憤世嫉俗?我自嘲地搖了搖頭。

上次的碎屍案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們一點進展也沒有:碎屍案件常見的各個偵破方向,諸如死者是誰(行話叫屍源)、分屍手段、包裝物等我們都碰了壁,案件的偵破工作好像走進了死胡同,這個案件的卷宗里,死者姓名一欄還無奈地填寫著「無名」。也許這個案件要石沉大海了,我不得不考慮這種可能。

碎屍案還沒告破,新案件還在源源不斷地產生。當法醫幾年我多少摸到了一些規律,我知道一年中哪個時段哪類案件會高發:像今天這種雷擊案件春夏多發;元旦、春節前後與錢財有關的兇殺案件明顯增多(別忘了小偷、搶劫犯也要過年);溺水案件多半發生在夏天;秋冬農閑季節由賭博誘發的案件明顯增多。

時光就在人世間的這些悲歡離合中無聲流淌。老天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隨意挑選當事人,一遍遍地重複著自己惡趣味的遊戲。它毫無憐惜地奪走人類最寶貴的生命,死者家人、朋友的痛不欲生似乎沒讓它產生一點點惻隱之心。

歡樂和悲傷就像磁鐵的兩極,它們原本就不會相隔太遠。就拿去年的國慶七天假來說吧,在大家都忙著休閑、購物、旅遊、走訪親友的時候,我們卻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組灰色的數據:國慶七天,我國因交通事故致死人數是1600餘人,是三年前的整整十倍。分析起來原因很簡單:私家車越來越多了,大家都還是新手。

直面人世間的悲傷可能就是法醫的宿命吧,我悲哀地想。我不知道,作為這個時代的法醫,面臨越來越多的案件,我是應該喜,還是憂。

就拿這起碎屍案來說吧,原本王老頭在拾糞,我在暖被窩裡睡覺,大家都被這件誰也不曾料想的事情裹挾了進去。消息在局裡傳開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慌亂地抵觸:這件事情應該發生在某個好萊塢大片裡頭,幹嗎要發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

這種抵觸其實毫無用處,因為事實上案件已經發生,破案是我們唯一的目的。我們不敢把這件事向社會公布,因為擔心造成更大的混亂。可事情還是越來越亂了,舊案未破,我們又必須分出精力來處理新案,天知道全國各地每天會發生多少件案子。我被這些千頭萬緒牽扯著,制約著,不知道哪裡才是破案的方向。

也許我應該到退休返聘的老鄭那裡求助,看看是否有些收穫。

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吧,我對自己說。

背地裡我偷偷地管老鄭叫「愛趣三歐」,這說起來是有典故的。有一次我拿一份打好的報告請他看看,老鄭在電腦上看著看著突然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瞟著我,問道:「這愛趣三歐是個什麼東西?」

我一時蒙了,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等湊近了看了看屏幕,再看看老鄭的鍵盤,我終於明白了:老鄭的英語不好,生平又不喜歡求人,為了學會打字,鍵盤上都被他貼了膏藥,「h」上寫的是「愛趣」,「o」寫的是「歐」,估計這「2」變成下標字太小,老鄭看不清楚,於是好好的一個「h2o」就被他變成「愛趣三歐」了。

肚裡的腸子在迅速地糾結,臉上我卻裝得若無其事。「水。」我回答道。

「前後描述要一致。你前面明明寫的是『提取現場河水』,到後面怎麼變成了『往試管內加入愛趣三歐』?其他的問題不大,就這麼發吧。」老鄭顯然不知道問題所在。

「是。」我迅速地跑了出去,找地方揉肚子去了。

但我絕不敢因此小瞧了老鄭。法醫這行涉及面太廣,需要經驗的地方太多。且不說專業方面,當年我剛參加工作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老鄭還有一個本領是我和那位「格子」協警一樣驚為天人的:做完解剖我就能吃下飯,不過至少得換個地方,對著那些殘肢斷臂我可啥也吃不進。老鄭卻可以戴上手套做解剖,摘下手套吃東西,哪怕手套上沾滿了鮮血他也不在乎,還美其名曰鮮血是「蛋白質」。

就算隔了層橡膠手套我也吃不消啊,這心理素質,杠杠的。

回想著這些記憶中零亂的碎片,我來到了老鄭的門口。今天他不在。他的辦公室在這棟樓里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陰暗得白天也要開著大燈,而且旁邊的房間就儲存著大量的解剖標本。

這間辦公室終年瀰漫著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更不要提那些猙獰的標本讓普通人是如何難以接受,所以老鄭的房間永遠是整棟大樓最安靜的地方,甚至連他出門都沒必要鎖門。

我輕輕地推開了大門。房間里嗆人的煙味和刺鼻的福爾馬林味混合在一起迎面撲來,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房間里的擺設陳舊雜亂,桌面上堆得一尺多高的卷宗有些已經發黃,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開來,然後隨著空氣一起飄蕩回古老的時光;暗紅色桌椅的油漆已經剝落得斑駁陸離,暴露出來的木質已經發黑。如果不是辦公室還有一台老掉牙的電腦,你會覺得時光彷彿突然倒流回20年前。

看著那台電腦,我的嘴角浮現出一縷微笑,老鄭打字是典型的「一指禪」,恐怕也只有他那樣的打字速度才受得了這台老爺機。

在踩扁了5個煙頭後,我終於走到了那個棗紅色的樟木柜子前。這個柜子裡面分門別類裝著幾十年來這個城市所有的命案卷宗。

每次聞到這股熟悉的樟木味道,我的心裡總是感慨萬千:事實上,法醫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挽救這一條條已經消逝了的生命,這一沓沓的卷宗,到底記載的是法醫的功勛,還是這個城市的血腥,有誰說得清楚?

就在我準備打開柜子的時候,手機響了。

黎芮打來的。她的名字總是能讓我輕快不少。

「浩哥,緊急求助……」

「你說。」

「我剛買了一條魚,忘記讓魚販幫我殺了……」

我的嘴角有點歪了。

「一菜刀拍暈它我實在下不了手,你說我能不能用根牙籤,破壞它的中樞神經系統,比如說脊髓或者延腦?」

我差點沒把手機掉地上。

「你怎麼找我問這個問題?」我的語氣盡量平靜,腦子裡飛快地想著怎麼逗逗這個小丫頭。

「得了,誰不知道你在家裡是主廚啊!」

「嫂子也很勤快的……」我訕訕地說。

「知道嫂子勤快,還是個女強人呢,你就快說行不行吧!」

「魚會動。精確地找准解剖位置估計在技術上有一定難度。」我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要不你試試把它放在水裡淹死,沒準它能變一水漂(法醫常用縮略語。水中漂浮屍體的意思)?」

「你直接讓我放生得了!」小芮有點氣呼呼的,「哼哼,我先試試我的新主意,實在不行狠下心拍暈它!要是還不行……」

「怎樣?」

「我把它從樓上丟下去,變一高墜(法醫常用縮略語。高處墜落屍體的意思。)!」小芮氣呼呼地把電話掛了。

我直接就笑倒在地上了。這就是我們整個刑偵大隊,不,是全局的開心果,剛畢業一年的女法醫黎芮。

老鄭的影子和小芮的聲音幫我趕走了負面情緒。如果說案件是冰冷和血腥的,我身邊的人卻經常讓我感到實實在在的溫暖。

我的妻子雖然是我最親密的人,但她遠在東京,是日本知名學府大阪大學的醫學女博士。每隔幾個月或半年她會飛回來與我團聚一下。大家總是拿我打趣,說是小別勝新婚,我也只能笑而不語。內心深處我知道實情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是萬水千山阻隔了我們的交流,是我們過於敏感,還是彼此的環境與生活差別太大?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每次相聚,我們首先感到的是陌生而不是溫馨,我們需要好幾天時間相互審視,這還是那個我們曾經連每一寸肌膚都那麼熟悉的人嗎?我得承認,這種感覺讓我們彼此之間都很困惑,甚至有些微小的疼痛。

準備再次去打開柜子,手機又響了。強姦殺人案,電話里是這麼說的。

接警了就必須馬上趕過去,看來老天是橫豎不讓我開柜子了,我只好笑著放棄。

可要我處理這個案件卻有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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