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實驗

會議室里掌聲雷動。沃瓦爾特醫生站在睡眠實驗室的同事們中間,等到掌聲漸弱時,謙虛地說:「謝謝!非常感謝!」

沃瓦爾特醫生緊張地撫弄著耳垂上的耳針。太多的讚譽總是讓他很不好意思。

「這是我們大家共同的成就。你們必須也給自己熱烈的掌聲。」

同事們都客氣地笑著,只有坐在桌子盡頭的主治醫生,不滿意地插嘴道:「長久以來,我們的研究成果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讚譽,真是遺憾。」

「你說得很對,塔勒斯基教授。」沃瓦爾特的眼裡也滿是怒意。「但我們並不是醫學史上唯一的一個團體,為了學術上的重大突破,冒著自身福祉和自由的危險,從事研究工作。想想中世紀的學術前輩,他們在死刑的威脅下解剖了人類身體。」

沃瓦爾特舉起食指,強調他所說的內容:「一千多年以來,醫生與科學家們為了他們的解剖研究,必須從墳場偷盜屍體,而對科學研究的好奇心,常常讓他們賠上性命。教會害怕人體解剖會揭穿聖經里的謊言。人們會因為解剖而認識到,亞當並沒有少了《聖經》中所說的那根肋骨,據說用來創造夏娃的肋骨。那些教會神職人員在當時被視為學術進步的障礙,現在他們搖身一變,成了不切實際的道德論者。」

那位護士附和著沃瓦爾特,輕蔑地哼了一聲,有那麼一陣子,她停下了撫摸懷中貓咪的動作。

伊瓦娜看起來老了些,但是就審慎執行實驗相關事宜而言,她仍然是沃瓦爾特最信任的助手。此外,伊瓦娜還介紹沃瓦爾特和馮·波伊特恩父子認識,關於這點,沃瓦爾特對她銘感五內。

只是她比較心軟,有時想要對實驗對象人性化一點。伊瓦娜喜歡用「親愛的雷昂」稱呼他們的實驗對象,也一直很疼愛他,最後甚至要求中止實驗。伊瓦娜曾暗示雷昂要他離開那棟房子,但他居然不為所動。所幸雷昂還活著,伊瓦娜因而對於實驗的結果感到開心滿意。至於娜塔莉,還好,伊瓦娜和她沒什麼交情。如果要在醫學方面有所突破,不可以太感情用事。在這個實驗里,雷昂和娜塔莉就像是實驗室中的動物一樣,如果無法在情感上承受一隻黑猩猩失去生命的痛苦,就不適合從事研究工作。

「每位未經許可而從事人體試驗的研究者,都必須承受可能被無知者譴責的後果。」沃瓦爾特自鳴得意地解釋說。

這就像是惡性循環,不需要解釋,他的同事們都知道這一點。當然,基於職業倫理,必須得到實驗對象的同意,才可以對其進行實驗。然而,睡眠障礙是無意識的異常行為,一旦實驗對象知道他會被觀察,那麼他會不自覺地改變原本要接受研究的行為。也就是說,在實驗室里的睡眠,絕對不會和在家裡的一樣。基於這個原因,睡眠障礙的行為幾乎沒有被研究過。而那些在傳統實驗室里得到的研究結果,則一點說服力也沒有。要在一系列的實驗室實驗里挑起夢遊者的暴力行為,那是不太可能的。

「在這個實驗里,我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讓雷昂·納德相信,他是生活在他所住的環境中,這樣我們才能夠在夢遊症的研究領域裡有突破性的發現。」沃瓦爾特驕傲地說。

三年的計畫。從研究對象的篩選,一直到落實實驗細節,總共耗費三年。沃瓦爾特曾在療養院照顧病人艾伯特·馮·波伊特恩,這位病人是許多獨特、傑出建築的創造者。沃瓦爾特認為,那些傑出的建築物正好適合作為他的實驗場所。波伊特恩設計了許多出租房屋,這些房屋裡都具有秘密的夾層空間。這位天才建築師是個歷經戰火的孩子,也是名共產主義者,原本是希望那些受到政治迫害的人能有個躲藏處,才創造了這種夾層空間的建築物。然而,此類建築物也十分適合作為睡眠實驗室,在裡頭不僅可以觀察病患(實驗對象),還可以施與病患特定的刺激。

大樓里的每一間房屋都有秘密通道相通。如此一來,無論實驗對象在屋裡走動或者睡覺,研究者都能在不打擾實驗對象的情況下隨時進入,搬運或移動實驗器材。

在雷昂夢遊的睡眠期間,他的情緒大致上都算穩定,他夢遊的頻率和其他有睡眠障礙的病患差不多。如此一來,研究人員們便有足夠的時間,在一定的時間範圍里,謹慎地準備他們卓越的研究實驗程序,例如:在這段時間內,把加工過的視頻內容儲存到雷昂的筆記本電腦里。比較困難的是,實驗過後的善後工作,例如必須將雷昂屋內的擺設恢複到實驗前的原始狀況:衣櫃(它是用電磁力固定住的)必須推回原處,要把頭戴式攝像機藏起來,記得把筆記本電腦關機,等等。如此大費周章的原因是,每當雷昂清醒以後,不可以讓他對於他夜間的活動有任何的記憶。

沃瓦爾特望著伊瓦娜,阿爾巴正依偎在伊瓦娜的懷裡,滿足地喵喵叫,用它的小腦袋瓜抵著女主人的手,提醒女主人不要停止撫摸。沃瓦爾特不得不想起老太太的激烈抗議,她反對用阿爾巴進行浴缸里的實驗。因此,浴缸中的實驗用的不是真貓的內臟,而是以假亂真的毛皮仿製品。

然而,雖然團隊里的成員有個性上的差異,但所有的實驗過程都執行得很完美。

沃瓦爾特不止一次地為自己以及他的團隊感到驕傲。

這個實驗執行期間,沃瓦爾特要求團隊成員的紀律、專註力,並且必須依照修正的實驗程序準確執行。所有的努力,最後證明都是值得的。

「首先,我們證明了最嚴重的心理創傷可能引發某些複雜的夢遊癥狀。」沃瓦爾特說。

在場的人都滿意地點著頭。

老實說,他們起初並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雷昂依照他們的設計進入夢遊狀態。但研究這個問題並找到做法,本來就是實驗的一部分。就好像那位發現盤尼西林的細菌學家佛萊明一樣,他也是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到培養皿里才發現細菌的。齊格菲·馮·波伊特恩那棟有夾層空間的大樓,就是在偶然間找到的。但是他們必須答應他一個條件,他才願意轉讓父親遺留下來的房屋,也就是說,他自己也要成為實驗的一部分。雷昂則是這個實驗的另一個偶然機緣。起初雷昂是因為娜塔莉的緣故才被選為實驗對象的。沃瓦爾特說,雷昂始於童年時期的恐睡症,應該是很有意思的研究議題,但是如果說沃瓦爾特以是他的恐睡症為重點的話,那就是說謊了。事實上,沃瓦爾特根本不記得雷昂這個病患。直到那天,有個同事因為一個病例找上他,請他給予治療的建議,他才想起雷昂。那個病例與一名女病患有關,她在性愛方面有自虐的行為。沃瓦爾特在娜塔莉治療的談話筆錄里發現了她男友的名字。那個名字居然是沃瓦爾特熟悉的名字,在第一時間,沃瓦爾特就知道他找到實驗的研究對象了:一位夢遊症患者和善變的女友。那是絕佳的機會,可以測試在什麼樣的強度下,心理壓力可能引發夢遊癥狀。那時候是沃瓦爾特主動聯繫娜塔莉,並為她提供心理治療的幫助,而不是娜塔莉找上沃瓦爾特的。

「我們終於證明了,夢遊可以視為獨立的意識狀態,在這個狀態里,病患不僅可以行動和反應,還可以有條不紊地和他人談天。」沃瓦爾特繼續吹噓說。

沃瓦爾特請他的同事打開前面桌上薄薄的文件夾,他自己則靠上前去,審視第一頁上的照片。照片中的雷昂穿著四角褲,站在老舊的實驗室走廊上。

「在這張照片里,我們的病患已經處於第三階段了。」

雷昂前一天晚上獨自喝光了一整瓶葡萄酒,翌日清晨驚醒後,他以為自己是清醒的。事實上,他仍處於穩定的夢遊狀態,這個階段的夢遊是從娜塔莉離家那天開始的,直到他再次回到卧室並且入睡以後,才真正結束。

「在接下來的清醒狀態中,雷昂並不記得他的妻子是如何離開他的。他在一張空蕩蕩的床上醒來,以為娜塔莉在歷經幾個星期的婚姻危機後,做了離開他的決定。雷昂睡著時,我們把衣櫃推回原處,並把屋裡所有的混亂都整理乾淨。儘管娜塔莉的離去倉促突兀,不過她還是在廚房門上給雷昂留下一張道別卡片,因此,心情低落的雷昂也就沒有特意再為她的安危擔心,而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用工作麻痹自己。」

在第一個夢遊階段,研究人員當然必須拿走那張道別明信片,如此一來,雷昂痛苦的程度才會加劇,夢遊的狀態也才會更穩定。

沃瓦爾特若有所思地微笑著。

也難怪雷昂的好友兼合伙人會被他搞得困惑不已,因為史文·貝格接觸到處於兩種不同意識狀態的雷昂。關於娜塔莉的失蹤,史文從雷昂口中聽到南轅北轍的說法,這要看雷昂當時是處在哪一種狀態而定。他一下子說娜塔莉只是短暫離開,一下子又說娜塔莉被睡夢中的他狠狠揍了一頓。清醒狀態下的雷昂,不但想不起娜塔莉受傷的事,對於攝像機更是一無所知,就像他在夢遊時,也忘了自己曾把婚戒送回珠寶行修理、送給父母游輪旅遊的套裝行程,以及史文把建築模型拿走的事。

「通過這項實驗,我們對於夢遊的記憶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樣豐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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