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複發

「謝謝你這麼快就趕來了!」

對於雷昂的開場白,沃瓦爾特醫生報以一個諒解的微笑,然後放鬆地坐在沙發上。「居家探訪雖然不是我每日的例行工作,但是我必須承認,你再次引起了我對你的好奇心。」

雷昂在最後一刻攔截到這位正啟程前往東京開會的精神科醫師。於是,原本已經在往機場路上的沃瓦爾特醫生,特地繞道到雷昂的住處,探視他以前的病人。

他們坐在客廳談話的同時,沃瓦爾特醫生的計程車在汽車禁停區等候著。儘管如此,沃瓦爾特醫生卻仍舊一派輕鬆悠閑的模樣,跟雷昂久遠記憶中的他沒什麼兩樣。經過多年以後,再度和沃瓦爾特醫生面對面坐著,那種感覺相當詭異。

這位精神科醫生一點都沒變老,還是跟以往一樣留著一頭扎著馬尾的灰白長發。他似乎想方設法要跳脫出既定的框架。像是皮褲、牛仔靴,還有他脖子上的燕子刺青等,這樣的怪異裝扮在雷昂還是孩子時,是離經叛道的行徑,現在卻成了流行時尚。雷昂試圖在沃瓦爾特身上找出歲月留下的痕迹,不過只在相當細微的地方有所斬獲:稍嫌明顯的法令紋、略顯暗沉的黑眼圈,以及取代了珍珠耳環的細緻銀耳環。

「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到現在,真是恍若隔世,不是嗎?」

雷昂點頭表示認同。十七年前,他父母憂心忡忡地把他帶到沃瓦爾特的私人診所。

當時,雷昂還沒有把克勞斯和瑪莉亞當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他十歲的時候,一名厭世者釀造的車禍奪去了他親生父母的生命。那個患有憂鬱症的酒鬼故意逆向行駛,想要迅速了斷自己的生命,在沒有踩剎車的情況下,正面衝撞造成三名無辜受害者的死亡。只有兩名乘客在車禍中活了下來,其中一名就是雷昂。他還清楚記得,當對面來車的大燈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前方時,他和妹妹正跟著車上收音機播放的《黃色潛水艇》一起哼唱。另一名倖存者則是那位「幽靈」駕駛,大難不死的他僅受到鎖骨骨折的小傷。面對這般諷刺的命運,大概也只有魔鬼才笑得出來。

成為孤兒的雷昂在醫院清醒過來的頭幾天,幾乎就像生活在潛水鐘 里一般。他聽了醫生的診斷解說、兒童心理學家的建議,以及那位來自青少年福利局的女士的說明,卻無法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們檢查他的身體、照顧他,最後將他轉交給他的寄養父母,他們的嘴唇不停地動、持續發出聲音,對雷昂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

「你這裡真漂亮,」在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這位精神科醫生眼睛凝視著雕花天花板說,「不但有電梯,還有面向南邊的陽台和拼花地板,要在這一區找到這樣的老建築應該很不容易吧?我猜,有六個房間?」

「是五個房間。不過的確不容易,簡直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娜塔莉在散步時,無意中發現了那張出租廣告。儘管他們寫信給出租者,卻不抱著任何希望,他們甚至還開了一個玩笑:這麼一塊上等肉,應該刊登在豪華房屋中介公司的漂亮宣傳冊里,而不是貼在路燈上。

直到收到管理委員會的通知、正式成為這間房子的承租者,他們才相信自己夢想成真,其間等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並且遞交了數次公民資格的證明文件。雷昂至今仍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能夠打敗一大堆競爭者,租到這間房屋。理論上來說,這棟大家搶破頭且租金不菲的住宅,只會租給有固定收入的房客,像他和娜塔莉這樣以接案子為生的自由工作者,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你知道嗎?不久前我才在一個座談會上再次提到你的案例呢!」這位精神科醫生突然說。

沃瓦爾特似乎正仔細觀察著雷昂的反應,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這位醫生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雷昂就覺得好像回到了那段接受精神治療的日子。那段時間佔去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歲月,當同齡的男孩到人工湖邊玩耍、到砂石場地踢足球或者在花園的樹屋裡敲敲打打時,坐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會在他全身上下貼滿與電腦連接的線路,並且以無數的問題不停挖掘他的靈魂。

「是什麼理由讓你想要再見到我?」

雷昂站起身來。「我很樂意讓你看看原因何在。」

他用遙控器啟動電視,不過擺在電視機下方的老式錄放機就必須用手操作。一個小時前,他才從地下室將這台老機器抬上來,清除了累積多年的灰塵之後,將它接上液晶大屏幕。真是個奇蹟!這個笨重的大怪物居然還能動,不過盒式錄像帶轉動時發出的軋軋聲,聽起來像是沒有上夠潤滑油的齒輪。

「你還保留著當初的老帶子?」沃瓦爾特從屏幕上看到第一段的影像時,吃驚地問。這些影像記錄是沃瓦爾特醫生在最後一次治療時,送給雷昂作為治療成功的贈別禮物。

「這還真是個好東西。」

沃瓦爾特站起身來,走到雷昂身旁,凝視著電視屏幕。

雷昂十一歲的臉龐以特寫鏡頭出現在稍稍褪色的泛黃視頻里,那時候的他長得圓滾滾的,不像現在這麼身材修長。視頻里的他直挺挺地坐在兒童房裡的床邊,床單上印著當時最受歡迎的足球隊的徽章,而背景的衣櫃門上則貼著一張邁克爾·傑克遜的海報。這兩樣都不是他自己挑的,同樣地,那張床、那個房間,以及擁有他監護權的寄養父母,通通不是他自己選的。現在的寄養父母已經是第二對了,不過卻是第一個替他找醫生診斷出他的病症的家庭。

「雷昂,你知道我們今晚有什麼計畫嗎?」沃瓦爾特在視頻中問道,雷昂對他點點頭作為答覆。就算到了今天,沃瓦爾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跟那時候一樣。屏幕上看不到這位精神科醫生,因為他站在攝像機後面,而出現在攝像機裡頭的小雷昂則緊張地眨著眼睛。雷昂已經連續三個晚上都只睡了幾分鐘,嚴重缺乏睡眠的他眼睛布滿血絲,看來相當疲倦。

「這是一個實驗,一個至今不曾以你這個年紀的兒童作為對象的實驗。不過這個實驗絕對安全,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現在要進行的實驗不會違反你的意願強制進行,如果你不想參與這個實驗,可以老實跟我說。」

「還好,應該不會疼吧?」

「不會的。」沃瓦爾特笑著說,「我們已經鋪上海棉墊了,不過當你躺下時,或許還是會感到有點硬邦邦的。」

說這些話的同時,這位精神科醫生也走到了鏡頭裡。有好一會兒,他的背部擋住了鏡頭,似乎試圖將某個東西固定在雷昂的頭上。當沃瓦爾特再次退出鏡頭前,這位少年的額頭上便多出了一圈閃亮的金屬環,上面固定著一個如拳頭般大小、類似礦工頭燈的東西。

「裝在你頭上的是經由無線電遙控的感應式睡眠攝像機。」沃瓦爾特用平靜的聲音解釋說。

「這個攝像機會錄下我在睡眠狀態中所做的任何事嗎?」

「沒錯!它是動態感應的,也就是說,只要你一起身,它就會啟動攝像機制。這次我們破例放棄了頭部電極片,那是用來測量你腦波、肌肉波動以及眼球運動的裝置。現在沒了線路的束縛,你可以毫無阻礙地自由活動。只是,請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這是我們研究團隊唯一的一部動態感應式攝像機,它的價錢高得驚人。因此,請不要戴著它去淋浴沖澡。」

沃瓦爾特幽默的玩笑讓雷昂露出了笑容,可他的眼神依然充滿憂鬱。「我就是不知道沉睡中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啊,而且不管怎麼努力,我也都想不起來。」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今晚要戴著這個攝像機睡覺。」

「那麼,如果我又做壞事呢?」

沃瓦爾特皺著眉頭答道:「什麼叫作『又』?關於這點,我們不是已經仔細討論過了嗎?雷昂,你是個夢遊者,這個國家有數以千計的夢遊者,而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那為什麼摩爾家的人要我離開呢?」

多年以後的這一刻,雷昂首次說出這些話,他不由自主地眼眶泛紅,胃部脹氣讓他很不舒服。

摩爾。

雷昂有太多不堪回首的過往經驗,都跟這個姓氏連在一起。不過現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第一對寄養父母並沒有錯,他能夠理解他們急於擺脫他的心情,儘管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不被疼愛的寵物,因為無法成為訓練有素的貓狗,而要被送回動物收容所。

「摩爾太太認為我可能會是個殺人犯,她曾歇斯底里地當著我的面這麼指責我。」

「她一定是因為很害怕,才會做出這樣激烈的反應。你自己也知道,她親眼看到你所做的事,換作是你,應該也會受到嚴重的驚嚇,對吧?」

「我想是的。」

「看吧,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夢遊者在他人看來如同鬼怪,但是他並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那為什麼我的手中握著一把刀?」

我站在她兒子的床前時,為何手中會握了一把刀?

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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