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導言

本書要評述的是大英帝國及其國民的成長,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要花點時間來認識下這個令世人感到困惑的民族。

因為他們一直而且至今仍然讓人感到困惑。幾乎所有其他國家(如德國、義大利、法國、西班牙、美國等)的評論家和分析家,都撰寫過大量關於英格蘭人或是更廣意義上的英國人的特性的書籍,以表達他們的困惑。其實,甚至是英國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存在諸多分歧。

實際上,英國人都同屬一個種族,他們甚至自認為「有點瘋狂」。不過評論家一直未能確定他們究竟是瘋狂還是狡猾,誠實還是虛偽,蠢笨如牛還是大智若愚,頭腦簡單還是高瞻遠矚。對同一種族特性的描述如此完全相反,這也算是絕無僅有的了。事實上,我們稱之為「民族」或許會更加恰當,因為時至今日,已經再無所謂「純粹」的種族了。我們在下面的描述中也將會看到,英國人是由許多種族混合而成的。這或許可以部分解釋英國人為何會有如此多相互矛盾的特性。

無論如何,再沒有其他歷史問題比民族性更加難以分析和難以追溯其起源了。這部分是因為民族性這個概念本身的模糊性,這就使得一個世紀前的認識可能都比我們現在的豐富很多。這樣,很多時候我們就只能靠猜了。居住環境、地理、土壤和氣候等宏觀因素,以及它們與其他微觀因素的相互作用,都會是重要根源。比如,如果只是泛泛而談,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羅列出那些推動希臘文明興起的因素。但是,同樣的自然條件在希臘已經存在幾萬年,而「希臘榮光」卻只持續了幾代人。這說明自然條件並非充分原因。在恰當的時刻,與其他要素恰如其分地結合,自然條件的確相當重要——我們時刻不能忘記這一點,並要保持關注。宗教和語言的影響也相當大,也在我們的分析中佔據重要位置。此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勒南(Renan)所說的「豐富的記憶遺產」——這是多個世紀來人們為了相同目的而作出的努力的沉澱。這些努力建構了傳統,而整個民族所共享的傳統又成為最強大、最具凝聚力的力量。但我們仍然無法回答核心問題。正如我們之前所指出的那樣,為何希臘人在知識和美學上的領先只持續了短短几十年,並且很快又歸於平庸?不列顛群島在大約一世紀前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口,為何能夠「孕育」出——如美國的天才研究者卡特爾(Cattell)教授所言——全世界最傑出的四分之一的人口?順便還得提一句,那些已經取得卓越成就並上了名人錄的美國名人中,那些異國出生的人中大約有50%來自大英帝國。拋開這些數字不論,英國的確從一個小島擴張到全世界,直至統治了全世界四分之一的領土和四分之一的人口。全世界二十億人口中,英國就統治了五億。這已經不是某一個因素(如種族)或是簡單的公式所能解釋的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講故事,並且在具體情景中挖掘那些影響因素。通過這種方式,即使我們不能解釋全部,最起碼也能夠從中得到一些啟示。

民族特性和抱負也並非一成不變,如今的英國人在很多方面已與都鐸時期的祖先大不一樣。歷史也不是從起點到終點的簡單線性運動。相反,歷史發展總是曲線式的,它取決於變化的環境、變化的民眾、國際關係(就像萬有引力一樣能夠暫時將一個國家拖離其既定軌道)、偉人在恰當時機是否出現等。但總體來看,大英帝國的歷史還是完整的、連貫的:今日的不列顛和英國人與他們的祖先並無實質性的不同。

今天的英國人是什麼樣的?英國人和不列顛發展成什麼樣了?在此,我們立刻遭遇到本書通篇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喬治六世於1937年5月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加冕的時候,莊嚴地承諾並宣誓他將「統轄大不列顛、愛爾蘭、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和南非聯盟的子民、財產、領土及其附屬物;並且依照印度自己的法律和風俗統領印度帝國」。這個誓言,乃至整個加冕儀式在超過一百年的時間裡歷經多次變化,這也反映了我們之前所說的問題的複雜性。

我們來探討一下其中的一些矛盾。大英帝國是現代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共同體,他們共有的國王實際上是「統而不治」。不過,當君主制度被推翻,帝國也就崩塌了。它們將會四分五裂,與之前聯合在一起時的強大不同,崩塌之後的各個小國均會式微。把它們聯結在一起的既非邏輯、法律,也不是強權,而主要是對王權的情感支持、喜愛、傳統和忠誠。我這裡所說的王權,不是指特定的法定位置,也不是指特定時期的君主。在英國,「王權」意味著英國人所有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它是所有的奮鬥、希望、抱負,及對上帝、國王、聯邦和帝國內民眾個體忠誠的象徵。如果說大不列顛某天會變成共和國,那還是可以想像的,儘管可能性不高。

但如果整個帝國變成共和國,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因為政治上和精神上都存在難以逾越的障礙。人們不可能「選」出一個統領四分之一個地球的臨時總統,而且即使選出來了,在激烈的公開競爭中持續更替的政府完全不可能成為我們之前所描述的那種象徵。英國人對君主個人和王室懷著強烈興趣,但當王權如此重要以致成為凝聚帝國的象徵時,君主就必須代表其人民的最高理想——這些理想很多時候還是相互衝突的。也正因如此,愛德華八世個人的婚姻問題最終成為帝國憲政的危機。

關於加冕禮,我們還可以多說一兩點。英國的很多典禮、儀式已經有超過千年的歷史,沒有哪個西方民族像英國人那樣看重傳統和延續性。他們熱愛盛典,但當古老的風俗甚至是古老的服裝重新出現在重要的歷史紀念日的時候,其意義又超乎盛典:它將單一事件和民族的歷史聯結在一起。

這基本上是無意識的、難以言表的,但英國人依然能夠深深感受到歷史的一體性,以及代際間生生不息的傳承。每個人都能夠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和領域內作出貢獻,最終共同促進整個民族的發展,這就將個體——不管是重要的還是不重要的——和不同時空下更大的社會、民族聯結起來。這又強化了個體的尊嚴,並賦予了個體某種意義的永生感。英國人算不上是神秘主義者(中世紀的拉丁人倒可以稱之為神秘主義者),他們只是不善辭令,他們天生具有某種探尋生活深層本質的天性。

與上述品質密切相關的另一種品質,也是我在英國生活感受最深的,是他們非同尋常的社會凝聚力和社會責任感。

這一點之所以特別引人注目,是因為在日常社會生活中,一般情況下,英國人並不怎麼為他人利益出頭;他們比較冷淡、疏離,比較喜歡獨處。如果花園沒有籬笆或是圍牆,他們都會覺得不自在。房子就是他們的城堡,他們熟練地藉此來隔絕那些不受歡迎的打擾。對於政府治理,他們可能是所有民族中最成功的一個,他們希望政府越小越好!他們熱愛自由,喜歡過隨心所欲的生活。與此同時,他們又是我所知的為了集體利益而最積極主動承擔各類社會義務、人道責任和政治職責的民族。而鮮被提及的義務,也的確是構成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堅實基礎,因為「英國人個個都恪盡職守」。你去拜訪某個老人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他外出探訪囚犯去了,而且不是以某組織成員的身份而是以個人的名義。在鄉下的茶聚中,時常會討論一些本地話題,如疾病、貧窮,或是一個年輕的共產主義者在暢談其理想中的英國制度。所有這些行為都是無組織的,是個體出於天性或是出於對集體的義務感。多年前,當面臨破產的時候,政府請求民眾在1月份提前上繳本應在7月份上繳的很多稅款。而在次日,在清晨6點,前來繳款的民眾就在稅局門口排起了長龍。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所宣傳的國家狀態,也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依我說,它不是從上而下進行控制的,而是一種從下而上的、對社會積極主動的態度。民眾積極主動地為國家和民族承擔義務。

這種態度也延伸到人際關係上。英國也有騙子和粗俗的人,我甚至也遭過殃,但我們必須通過其普通群眾而非其最糟的人群來評判一個國家和民族,就像綁架犯和歹徒同樣也不能代表美國一樣。一般英國人的特點是,我發現全世界似乎都知道,就如俗語所言:「他不會讓你失望」、他是一個「好人」。人們甚至說,他是「可以結伴去打老虎的」。在客廳里他們可能讓人覺得不夠友好,甚至冷漠,但如果你們突然陷入困境,他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實際上,在英國,是所有階層而非某個階層「不會讓你失望」,這也讓每個人都覺得其他人都是值得信賴的。這也是為什麼大家清晨排隊繳稅的原因。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只要自己盡了自己應盡的義務,其他人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最終大家一起實現目標。這些品質極具社會價值,它們保證了帝國能夠成功統治其他民族——這些民族雖然可能更加註重邏輯性,但社會凝聚力卻不行。我認為,這些品質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宗教、體育、紳士風範和勢利等四種力量所塑造的。

儘管英國在所有方面都已經現代化,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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