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三節

札木合心裡說,上天給人智慧,也讓人愚蠢,這是沒辦法的事,擋也擋不住,就像羊肉里的油,一見到火,它自己就往外冒。翻過了阿爾泰山,就到了杭愛山,山下面是廣闊的撒阿里原野。太陽汗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此時天已經黑了,夜空中一片繁星,可是,比繁星更多的是地面上的營火,一個挨一個的營火布滿了撒阿里之野,幾乎看不到邊際。那就是蒙古兵的灶火。

太陽汗問身邊的人,你們不是說鐵木真的人馬少么?難道我看到的是螢火蟲?沒人回答他的話。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再說什麼也沒用啦。要是願意,札木合能回答他的問題:很簡單,他的安答鐵木真在虛設營火,每人五堆或者更多,專門嚇唬你的。但是札木合沒說,還故意發出一聲驚嘆,及時地配合了他的安答利用夜色製造的視覺效果。於是,太陽汗將他的中軍挪到了納忽崖。在崖上安全些,還可以看到整個戰場。後來這場戰爭由此得名,被稱為納忽崖大戰。

天漸漸亮了,太陽汗仍然感覺頭暈。他命令大將撒卜勒黑立即發起攻擊。與此同時,蒙古軍也發動了攻擊,和以前不一樣,這一次鐵木真要自己做先鋒,讓哈撒爾在中軍坐鎮。多年以前,襲擊蔑爾乞那一次,札木合請他做先鋒,廝殺得十分過癮。

之後,他有了自己的軍隊,因為要把握全局,衝鋒陷陣機會少了。這一次他決定親自做先鋒,足見他對太陽汗的蔑視。沒人敢阻攔他,跟他爭搶,博兒術沒有,哲別沒有,他的兒子們也沒有,他們都不忍心剝奪他的快樂。夜裡鐵木真睡得香甜。他的戰馬很懂事,為了即將到來的戰鬥,有意不吃得過飽。早晨醒來,空氣格外清爽。這一年鐵木真四十四歲。在遼闊的撒阿里曠野,他抽出刀,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天氣好極了,沒風,晨光正從他的後背悄悄爬上來,爬到脖頸上,有點癢。

彼時札木合亦在乃蠻處

太陽汗問他那趕來的

如狼將羊群趕迴圈的是什麼人

札木合說是我安答用人肉養的四個狗

曾叫鐵索拴著來

他們銅額鑿齒,錐舌鐵心

用環刀做馬鞭,飲露騎風

廝殺時,吃人肉

如今解了鐵索,垂涎著喜歡來也

他們就是哲別、忽必來、者勒蔑、速別台四個

太陽汗說似那般啊

離得這下等人遠些好

遂退去跨山立了

又問那後來的軍

如吃乳飽的馬駒

撒著歡躍來的是誰

札木合說他是將有槍刀的男子殺了

專剝脫衣服的

兀魯兀、忙忽二種人

太陽汗說既如此可離得這下等人遠些

又令上山去立了

又問隨後如貪食的鷹般

當先來的是誰

札木合說是我的鐵木真安答

渾身似生銅鑄成

用錐子刺他,找不出縫隙

針也插不進,現如今

似貪食的鷹來也,你見了么

你曾說,如見達達時

就如收拾小羊羔兒蹄皮也不要留

你去試看

太陽汗說,但可懼

又令上山立了

又問隨後多軍馬來的是誰

札木合說是訶額倫的一個兒子

身有三度長

吃個三歲頭口

披三層鐵甲

三個強牛拽著來也

他將帶弓箭的人全咽了啊

不礙喉嚨

吞一個全人啊

不夠點心

怒時將叉披箭隔山射啊

十人二十人共穿透

人若與他相鬥時

隔著空野,用大披箭射啊

將人連甲穿透

大拽弓,射九百步

小拽弓,射五百步

生得不似常人,如大蟒一般

他名字叫做哈撒爾

太陽汗說若那般啊

咱可共占高山上去立了

又問那後來的是誰

札木合說是訶額倫最小的子名帖木格

他性懶,好早眠遲起

再多軍馬中他也不曾落後過

於是太陽汗遂上山頂立了

《蒙古秘史》第195節

札木合復離了乃蠻,將對太陽汗說的話,教人告訴鐵木真去說:他聽了我說的話,已自驚得昏了,都爭上高山頂去,並無廝殺的氣象。我已自離了他。安答你謹慎著。那日,鐵木真見天色晚,圍著納忽山宿了。其夜乃蠻欲遁,人馬墜于山崖相壓死者甚眾。明日拿住塔陽(太陽汗)。

《蒙古秘史》第196節

他想,夠了,不用再多說了,剩下的事情他的安答自然會收拾乾淨;留下該留的,去掉不該留的,很簡單。傍晚之前,紫色的雲霞籠罩在撒阿里原野上空,到處都是廝殺的聲音。他拍馬走了。對他來說,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看到太陽汗的臉色他就提前知道了結局,不用看了。他對大局已定的事情向來沒興趣。他用他的言語已經擊垮了太陽汗,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這場戰鬥跟他再無關係。所以,該走了。

札木合跨上他的海騮馬,用左手提著韁繩,右手空垂著,斜著身子,肩膀後仰,那樣子像是喝醉了,剛剛從一場酒宴上離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隻白海青立在他的右肩上,左右環顧。他的馬一路小跑,碎步,不緊不慢。沒人攔他,問他到哪兒去,或者挽留他。乃蠻人都忙著註定失敗的廝殺,沒人注意到他的走。這些人,死到臨頭仍然不知道他的用途所在,真是愚蠢啊!現在,他除了祝福他的安答之外再無事可做。本來,乃蠻是他的一支箭,他能用它擊敗他的安答,最後平定草原。可是這支箭他沒用上,它不讓他用,怎麼辦呢?他只好把它折斷,白白送給他的安答。他的安答也深懂這一點,所以親自做先鋒,以此表示對他這份禮物的重視。他從納忽崖上看到了他安答的身影,如利箭般直劈進來,不拐彎,不躲閃,刀起刀落沒一個多餘動作,吭哧吭哧,讓人看了心情愉悅。死在他安答刀下的那些人有福了,他羨慕他們,能與他的安答面對面廝殺的勇士;他們的靈魂將留在紫色的雲彩里,在撒阿里原野永存。可是他自己呢,恐怕再沒有這種機會了。

札木合懷著一絲遺憾離開了撒阿里原野,身後仍然跟著不少人:蒙古人,扎答蘭、泰赤兀、山只昆、主兒勤各個部落的;還有蔑爾乞人,克烈人,塔塔爾人,和一部分乃蠻人,都是他的崇拜者。他們只有跟著他才心裡塌實,或者是稀里糊塗的,反正他們願意跟著他,相信他的智慧,希望他有一天打敗所有的對手,給他們好處。札木合沒有回頭,他懶得回頭看,點數。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有多少人跟著他,以及這些人為什麼跟著他。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個人,就是他的安答鐵木真。

在紫色雲霞的籠罩下,鐵木真揮著刀一直衝到了納忽崖的底端。太快了,他沒覺得累,沒有遇到明顯的阻力。他斷定他的安答不在這些人裡面,也不在他們身後,否則他不會行進得如此順暢——過於順暢了,碰不到足夠堅硬的東西。所以,痛快是痛快了,但不過癮。他懷疑他的安答暗中使了什麼法術,把乃蠻人給弄鬆軟了,然後撇給了他。在衝鋒的過程中,迎面撲來的人不多,他看到的凈是些後背和馬的後胯,讓人泄氣。他小心積攢的力氣還沒使完,刀就收回了鞘里。天黑了,他下令圍住納忽崖宿營,馬不卸鞍。然後他就睡著了,半夜,他夢見慌忙逃命的乃蠻人從山崖上摔下來,撲通撲通,哎呀哎呀,一層摞著一層。但他沒醒。他知道,那些人裡面肯定不會有他的安答。在夢中,他聽到他的安答對他說,那個太陽汗聽了我的言語,已自驚得昏了,再無廝殺的氣象。我已離了他。安答你謹慎著。

他說謝謝,你讓我拿什麼東西來報答你的好呢?札木合說不用啦。你讓我在戰場上看到了你的身影,這就足夠啦。他說可是我沒有看到你呀。札木合說那就對了,當咱們倆面對面的時候,有一個人必死,不是你,就是我。這話是闊闊出說的。闊闊出你還記得嗎?他說的很多話我都不信,但我信他說的這句話。所以我走啦,我在別的地方去等你。我的安答,等你收拾完乃蠻部就來找我吧。別讓我寂寞著。你放心,不見到你的面我不會死。

第二天,他看到了那個自稱太陽汗的乃蠻人。他面色灰白,死羊皮似的抖,嘴唇哆嗦著,渾身都在抖,他說凡屬於我的東西都屬於你,車帳、百姓、牲畜、山、水、草地,女人等等。說到女人的時候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但畢竟,女人不比他的命緊要。這個可憐的傢伙,他到底想說什麼?把應該屬於我的東西再贈送給我一次?好像還一肚子委屈似的。這樣的人,讓他活著也是受罪。他才看了他一眼,就噁心了。

他們把他拽出來,準備找個乾淨的地方處死。這是鐵木真的命令。鐵木真說完這話再沒看他。他也沒再求饒,就出來了,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