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三節

那天陽光明媚,河邊的花朵都開放了,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蒙力克抱著拖雷來到訶額倫面前,氣喘吁吁,臉上表情很幸福。他說,剛才打盹時忽然聽見夫人叫我,就知道有要緊的事。您看,雖然我老了,但手腳都還利落,但願我所做的沒有讓夫人失望。訶額倫接過拖雷,哄著他,心裡奇怪,她不記得自己呼喚過蒙力克的名字。蒙力克說沒錯,就像夫人三十年前喚我一樣。您一說蒙力克,我就來了。

訶額倫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張蒼老的臉,知道他沒撒謊。蒙力克不是撒謊的人,三十年前他離開她的時候都沒撒謊,而是當面來與她告別。不像其他人偷偷地溜掉。如今,他年紀大了,妻子早沒了,也不再打仗,當鐵木真征戰的時候,他便留在營地里照管日常事務。平時他有意避免與訶額倫見面,雖然她見不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離她不遠的某個地方,一直等候著她的呼喚。

我真的叫你了嗎蒙力克?

夫人的聲音我在夢裡也不會聽錯。

你怎麼知道我叫你做什麼?

一聽夫人的聲音我就知道我該幹什麼。

你來得正是時候啊蒙力克。

但我走得不是時候夫人。

蒙力克你的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我老啦不會說話啦夫人。

在蒙力克心裡,三十年前的那個冬天一直沒有過去,所以,在他的眼裡,訶額倫也一直沒有老,她的樣子停滯在三十年前,高傲、沉靜,從沒有怨言。只是她不肯再叫他、支使他,三十年了,一次也沒有過。這次,當他在陽光下打瞌睡,突然聽到一個年輕女人喚他的名字,他跳起來,奔過去,做了他該做的事情,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腳步飛快,動作敏捷利落。他砍了那個塔塔爾人,血濺了一身,花瓣似的。

他把拖雷交到訶額倫手中,喘息未定,說,但願我所做的沒有讓夫人失望。訶額倫說蒙力克啊蒙力克,你來得正是時候。從這一天起,她不准許他再離開她。她說她的眼花了,看不遠了,需要另一雙眼睛幫忙,當然要一雙誠實的有經驗的眼睛才好,太巧了,它正好長在你的身上蒙力克。

按著孛爾帖的囑咐,合答安稱蒙力克為蒙力克父親。蒙力克反過來稱她夫人,並為她祝福。訶額倫對合答安說,我的孩子,你們家的人救了鐵木真的命,上天必賜福與你。眼看夏天又過去了,秋天剩了一個尾巴,也快過去了。風越來越冷,到處爬的蟲蟻們一夜之間都消失了,還有那些蚊子、蜂、馬蠅子、牛虻,忙了一夏天,也都死了,沒死的凍僵了,伏在草叢裡一動不動,默默回憶著鮮血的滋味。天鵝和鴻雁都朝南邊飛去,排著隊,展開翅膀,不辭辛苦。孛爾帖想,鐵木真該回來了。

因為帳里清冷,她比以往更早地燃起了灶火。孩子們都長大了,朮赤、察合台,還有窩闊台,差不多都一般高了,身上的汗味像成年男子一樣濃烈,他們都熱衷騎射,夢想著跟父親一起去戰場上賓士。在包里陪她睡的只剩下拖雷。拖雷也大了。孛爾帖點燃了灶火,烤熱了被窩,她想,鐵木真回來先睡在哪兒呢?一天早上,她被一陣馬蹄聲驚醒,馬蹄聲在她的帳門外靜止了。孛爾帖披上衣服,掩住懷,打開帳門,見木華黎恭敬地立在門外,他的身後沒有鐵木真和他的隊伍,他的頭頂上方,天空很高,很薄,空曠得要命。

木華黎對孛爾帖說,尊貴的夫人,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是奉可汗之命前來向您報信的。我們的可汗還在路上,他就快要回來了。孛爾帖聽他的口氣不對,就問,你們的可汗怎麼了?他受傷了,還是生病了?木華黎你是可汗最貼心的人,你要對我說實話。木華黎說,我們的可汗受過箭傷,但已經好了,還得了一次熱病,也好了。可汗現在一切平安,請夫人放心。可他這麼一說,孛爾帖更加不放心了,她問,木華黎,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么?木華黎低下了眼睛,說,下面的話是可汗讓我告訴夫人的。

「可汗剿滅了四種塔塔爾人,為蒙古乞顏部的祖先報了仇,也為可汗的父親報了仇。因此上天將兩名塔塔爾女子送給他做了汗妃。可汗在征途中十分勞苦,寂寞,他一直記掛著夫人和兒子們。幸虧兩位塔塔爾女子聰慧,為可汗解除疲勞,緩解可汗對夫人的思念之苦,使可汗有精力,能戰鬥。現在可汗與他的新汗妃正在回來的路上,讓我早點回來通告夫人,免得夫人惦記。」

這是鐵木真的腔調,孛爾帖一聽就明白了,雖然那些話出自木華黎的嘴;還有木華黎的表情,也是鐵木真的,雖然長在木華黎的臉上。孛爾帖問木華黎,這兩名汗妃叫什麼名字,她們長得好看嗎?木華黎都如實回答了,仍然沒有抬頭。

於是孛爾帖說:「又有新人照顧可汗了,我替他高興。長生天保佑。凡我丈夫經過的地方,鵪鶉和天鵝都歸他所有,只要手指不疲乏,他的箭可以射向任何地方。你回去轉告我丈夫,我會為他的汗妃立兩座新帳,位置離我稍遠一點。讓他放心。你再告訴我丈夫,叫他小心趕路,不要急,我這裡已經為他點燃了灶火,焐熱了被窩,燉好了最鮮嫩的羊肉。」

這一天是女人們的日子。

男人們都回來了。如一條大河,擁擠著,浩浩蕩蕩的,漸漸匯入了營地。各家的帳篷散落在斡嫩河兩岸,外表都差不多,沒有明顯的差別,而且經常挪動。可是他們憑著聲音、氣味,或者靠胯下的馬,每個人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自己的家。這些男人,他們笨笨的,搖晃著肩膀,摘下身上的刀、弓、箭壺、皮甲;給馬卸下鞍子,拴在馬樁上,然後鑽進帳門。

即刻,一個戰士又變回了牧人,鬆鬆垮垮的,懶洋洋的,就像剛剛放牧回來,累了,接過妻子手裡的熱茶或者酸奶,問問牲口的情況。妻子認真回答著,也許手裡還拿著沒幹完的活兒,半條氂牛繩子或者一隻皮襖袖子,忘了放下,眼睛痴痴地看著丈夫,可憐的,他瘦了,黑了,眼窩塌了,長生天保佑,他回來了,身上不缺什麼東西,一根指頭都不少,感謝上天。

整個營地都是這樣,所有女人們都打開了帳門,攏好了牲畜,叫回了孩子,備好了酒、奶、肉、果子、乾酪。一邊看著自己的男人像一輩子沒吃過飯似的嚼,吞咽,一邊把他們的武器抹了油,包裹起來,藏好。生活又開始了。圈裡的牲畜們歡叫著,孩子們在奔跑。女人們進進出出地忙。點火,汲水,招呼孩子,呵斥狗,點數丈夫帶回來的東西:衣物、車、牲口和奴婢——那些陌生的沉默的男人和女人,支使他們去做這做那。這些人就按她的吩咐動手立車帳,圈牛羊,收拾東西,就像給自己家幹活兒一樣,不挑揀,不偷懶,不聲不響。漸漸地,天就快黑了。各家的帳門一扇一扇關上了。

另有一些女人,她們不關帳門。因為她們的丈夫沒回來。回來的男人中間沒有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戰死了。但她仍然不關帳門,等著,點上燈,鋪好被窩,煮好肉。當燈影晃動時,就是她的男人回來了。她的男人坐下來,聞聞鍋里的肉香,不吃,他說他不餓。因為那不是真的他,是他的靈魂。他看看她,看看帳里的東西、孩子們,再去數數圈裡的牲畜。然後就走了,消失了。暮色里傳來一聲馬嘶。那也不是他的馬,是馬的靈魂。別人聽不見,只有她能聽見。她所看到的,別人都看不到,因為她是他的妻子。這時候,她感覺臉上發燙,抹一把,還燙。是淚水,抹也抹不幹凈,把前襟都弄濕了。

第二天,有人給她牽來牲口,送來奴婢、車帳、吃的和用的。顧不上悲傷,生活就又開始了。天冷了,牛羊要生產,兒子的靴子小了,帳門鬆了,牛糞不夠燒,繩子不夠使,奶子酸了,銅壺銹了,黃油要封起來,肉乾不能受潮發霉,衣服褥子要勤曬,從早到晚手腳都不閑著。有時候,哪個相好的來了,好一回,又走了。到晚上,她的被窩還是涼的。轉眼間,孩子們長高了,拿出父親使過的弓箭、刀、矛,叫喊著要為父親報仇,但他們早已想不起父親的模樣。別的人也把他給忘了。只有她還記得,在她的夢裡,他永遠是一副樣子,不胖也不瘦,就那麼待著,默默的。有時候他聽見她埋怨說,我都快累死了,你也不回來。他呢,只是聽著,沒法回答。

當晚,鐵木真住在了孛爾帖的帳里。孛爾帖摟著她的丈夫,感覺和以往沒什麼不同。還是那個鐵木真,有點任性,有點羞怯,不裝假,不說大話,安安靜靜的。多好啊。可他又不是原來的鐵木真了,到底哪兒變了呢?她看不出來,也摸不出來。算了,他在她的身邊,這就夠了;他是她兒子們的父親,這就夠了。還有,他派木華黎來提前告訴了她那兩個汗妃的事,這就夠了,說明她的鐵木真是個有心的,這一點永遠不會變,這已經足夠了。孛爾帖緊緊地摟著鐵木真,對他說,你看,咱的兒子們大了,該成人了,有好的姑娘,應該給他們定了親。鐵木真一聽就懂了,她說的咱的兒子們,指的就是朮赤。他沒動。也沒有回答她。孛爾帖感覺,他的手從她的腰窩間抽了出去。

鐵木真說,你想得周到,這是件大事,我早就應該考慮了。挖井近處好,娶親遠處的好。在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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