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節

鐵木真走後,札木合煩悶了很久。某天,他捉住了一隻白海青。

白海青指白色的鷹,但它不是。它只是翅膀頂端那幾根最硬的羽毛是白色的,展開來才能看見,在空中飛,像划過陽光的利刃。因此札木合把它叫做白海青。這種鷹的個頭不大,異常凌厲,很難捕捉和馴養。它能夠在狹窄的岩縫和樹叢里穿行,飛著飛著突然收斂翅膀,身體傾斜,嗖的一聲,如一道閃電扎過來。被捕食的動物根本來不及躲避。但多數情況下它做出這樣的高難動作沒有目的,不為捕食,純粹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或者同類的雌鷹們看,像是飛行練習,相當過癮。也正是因為它的這份虛榮,一天傍晚,他落進獵人設在樹杈間的網裡,這個高明的獵人就是札木合。

白海青被帶進了帳篷,用皮繩拴了腳,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架上。木架吊在半空,落腳的橫杠是一根滾木,老是轉,必須小心抓緊,努力保持平衡,否則就會跌下去,倒吊在皮繩上。那樣太難堪,也太難受,它的翅膀一點派不上用場,只能哀叫著等獵人重新把它放回去。在骨碌碌轉動的木架上白海青一刻也不敢鬆懈,全神貫注,堅持著,屏住氣,瞪大眼睛站立著。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許多日日夜夜過去了。它太累了,太餓了,而主要是困。夜裡,當它剛剛站穩些,想打個盹,夢見藍色的天空,可剛一合眼,獵人就拽動木架,一隻小銅鈴又叮叮地響起來,沒完沒了地響,晃蕩著,不分晝夜。

獵人也很少睡,一聽到鈴鐺不響了就拽它。他也困。他看它,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它就不得不重新睜大眼睛。睜著眼也沒用,睏倦像煙一樣向它襲來,灰色的,在眼前瀰漫,無休無止,一陣又一陣,如雲遮月,把往日的記憶和夢想都沖淡了,淹沒了。漸漸地,它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在藍天下自由飛翔的日子,忘記了以往的傲慢和榮耀,那些個東西隨著睏倦墜落在黑洞洞的深淵中,沉到了底,再也浮不上來了。它的頭腦里變得一片灰白,空無一物,彷彿它一出生就在這個帳篷里,一直面對著他,和他做伴。眼前這個人就是它所有的一切,他龐大無比,無所不能,無論他怎樣對它都是理所應當的。他是它的主人。

終於有一天,主人札木合把白海青從木架上取下來,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喂它帶血的羊肉吃。許多天來,白海青的爪子第一次抓住了結實的東西,站穩了。這是主人的臂膀。白海青第一次嘗到了鮮美的羊肉,也是主人給它的。與主人喂它的肉相比較,以前吃過的灰鼠和野兔的肉都太土腥,根本算不上是食物。

主人的手撫摸著它的羽毛,很輕,很小心,從頭到尾,脖子,翅膀。那是一種愛撫。它懂,於是閉著眼睛讓他摸。偶爾,好像是不經意的,主人的手會倒戧著羽毛摸它的頭頂,只一下,它即刻尖叫起來,張開嘴,好像要啄瞎主人的眼睛。主人及時停了手。札木合當然知道,鷹這種猛禽,萬不能倒戧羽毛觸摸,那是對它的侮辱,必觸怒它。摸一下即可,不能過分。不久他又摸,它再叫,但是沒有上一次那麼惱怒得厲害。就這樣,他一次次地觸怒它,直到它沒了脾氣,習以為常。

整個過程中,鷹開始感覺很難受,憤怒,不能不叫。但慢慢地,它發現,這種觸摸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它並不疼,一點不痛苦,只是感覺奇怪,不舒服,慢慢就習慣了,不再惱怒。當然,惟有這個人可以這樣對它。因為他是它的主人。主人給它解去了它腿上的皮繩,帶它捕獵。捕捉到的獵物它不吃,召喚主人來取,等待主人獎賞。它認識並熟悉了主人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情緒。他就是它頭頂上的藍天和腳下的岩石。它飛得再高也不會遠離他。永遠。

後來,札木合帶著他的白海青去襲擊鐵木真,並把那次襲擊稱作十三翼之戰。人們說這名字起得漂亮,像詩。那是札木合的傑作:十三隻翅膀一齊翕動著,穿過夜色,貼著地面飛行,給他的安答帶去死亡和毀滅。

十三翼之戰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廝殺。那之後,鐵木真與札木合之間還發生了多次戰爭,由於他們深懂對方,每次都打得難解難分。他們通過戰爭較量智慧和勇氣,也抒發他們對彼此的感情。

但這一次鐵木真必敗。

可是他不能逃走。因為剛剛立汗,你若跑,必失去人心。沒人肯把自己的生命託付給一個望風而逃的膽小鬼。那樣,即使你逃脫了,乞顏部也完了,散了。你不願意。所以你不可能跑。這一點,你的安答已經為你算準了。主動突襲來不及,又沒法把自己藏起來,你只能應戰:把能戰鬥的人都拉出來,同樣擺成十三隊,規規矩矩、明明白白地打一場敗仗。是,你不可能勝,因為你的人馬不多,攥不成拳頭,你還未來得及了解他們,無法神通。就算有人破陣也是少數,敗的必是全局。這一點,你的安答他早就為你算準了。

另外你還知道,那些對著蘇魯錠發出的誓言就像一股熱氣,不能抓在手裡當刀使。因為札答蘭不是乞顏部的仇人,他們是一棵樹上的兩根杈,曾經水乳交融。敵人不等於仇人,你不能用仇恨去聚攏人心,點燃他們的血,像當年你的父親也速該打塔塔爾人那樣。求和更不可能,讓你的安答小看你,不如讓你死。

鐵木真默默地聽眾首領們叫嚷,你一句,他一句,奇怪,他們都很興奮,沒有人害怕或者驚慌,撒察說該給札木合吃一點苦頭了,讓他嘗嘗咱們乞顏部的厲害!作為可汗,鐵木真不能給他們泄氣,他說好啊,我們也分為十三支,與札答蘭對陣,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到時候讓我親眼看你們的本領吧。他嘴裡這樣說,心裡想,他們都不是我安答的對手。就這樣,他把他們分了,商定了號令,指定了相互聯絡的哨馬哨馬,負責聯絡和傳達命令的哨兵。,讓他們回去仔細準備。鐵木真制定了軍紀,他說,凡不聽號令、臨陣脫逃的,為首者必受懲罰,你們之中誰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不用告訴我。哪怕這個人是我的親生兄弟。

然後天就黑了。眾人散去,鐵木真心中煩悶,又不能露在臉上。一個註定要失敗的人,心裡的惱怒說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真是一種羞辱啊。你聰明的安答,他不要你死,他要你服,要你怕。可對鐵木真來說,那比死更可恥。他離開汗帳,不知不覺走進了孛爾帖的帳門。

見鐵木真像個幽魂似的走進來,腳下悄無聲息,眼裡看不見東西,也不喚她的名字,孛爾帖知道丈夫心事沉重,不敢問什麼,默默地端上來一碗熱茶。不料鐵木真一揚手,將熱茶打翻在地上。孛爾帖嚇了一跳,懷裡的窩闊台哇地哭了。

孛爾帖說我的可汗,你這是怎麼了?鐵木真說誰是你的可汗!話沒說完,一個黑影撲上來,撞在他肚子上。就像一個尖銳的楔子,突然插進他們兩個中間,把他們隔開了。這個楔子就是朮赤。朮赤雙手揪著孛爾帖的袍子,梗著稚嫩的小脖子擋在他母親身前。孛爾帖低頭呵斥他,怎麼敢打你的父汗?去,去叫你的父親,請他饒恕你!朮赤不吭聲,氣咻咻地瞪著鐵木真,眼珠烏黑閃亮。鐵木真他伸手拽他,反被他咬了一口。

夜色清涼、柔軟,札木合感覺自己在飛,他在馬背上,撒開了韁繩,一路疾馳。走夜路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像從夢中滑過,不累,不困。他張開鼻孔,似乎嗅到了斡嫩河的水氣,這種氣味他從他的鐵木真安答身上嗅到過,清冽、苦腥。那條河,畫在他的袍子襯裡的地圖上,位置在後背左肩胛骨的上方,他能感覺出它的流淌。乞顏部就駐紮在這條河邊,不過,兩天以後它就消失了。也許要三天,時間可以稍長一點,札木合不願意輕視他的安答,事情太容易反而沒意思。

所以,札木合派塔里忽台和脫脫沖在最前面,這就像把兩隻惡狗放進羊群,他沒告訴他們不要殺死他的安答。他不能這麼說,不公平,對他們和對他的安答都不公平。

黎明之前,哨馬回來告訴札木合,說鐵木真已經在答蘭版朱思地面上列陣等候。那答蘭版朱思是一片廣闊平坦的曠野。沒有坡,河,丘陵,溝和坑。前面回來的哨馬對札木合這樣說了。札木合沒有停,直奔答蘭版朱思曠野,心想,我的安答果然耳目靈通,不僅提前知道了消息,而且選了這樣一個空曠的,無遮攔的地方等我,真是了不起。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了,想必肩頭已經被露水打濕了吧。

札木合沒有吃驚,倒有幾分欣慰。上天保佑他,這才是我的安答:不逃跑,也不耍奸,老老實實前來迎戰。對了,這樣才好,不管誰勝了、敗了,彼此都服氣。札木合發現自己笑了,隔著夜色,他好像看到了鐵木真臉上認真、嚴肅的表情。

答蘭版朱思曠野到了。札木合下令緩行列陣。

黑暗退去,如煙一般,絲絲縷縷的,漸漸露出了平坦、灰白的曠野。在黑暗退盡的地方,一箭開外,現出了密集的隊形,中間高,兩側低,灰黑綿長。初看上去,像一道林子,人都騎在馬上,樹樁一樣安靜,上面長出許多枝杈,那是他們的武器:刀、矛、弓箭等等。

令札木合更加奇怪的是,鐵木真和他列出了一模一樣的陣形,雁翅似的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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