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鎖爾罕赤剌沒有離開乞顏部。他本來也不想走。他知道,對於亂麻一樣的百姓來說,沒人在乎他走還是不走。誰的馬都要釘掌,就像人總要穿靴,不然就沒法走路。給誰的馬釘掌不一樣呢?他的妻子早死了,給他留下一對兒女,赤老溫與合答安,他要把他們照應好。他會打鐵,會木工,還會做皮匠活兒,這些手藝他都要教給赤老溫,將來與他的妹妹做份嫁妝,也為自己養老。這就是他心裡想的,一直沒變過。所以,當那天晚上搜捕回來,發現鐵木真躲在他家的帳篷里。他生氣了,對鐵木真說道:「我才剛放了你,你如何又跑到我家來?」

鐵木真說:「我是循著赤老溫打蹄鐵的聲音找來的。」

他說:「你這是害我啊,我若收留了你,不等於親手滅了我自家的灶火么?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

當時鐵木真的就臉紅了,對他說:「我以為你要救我來著,若不是,我就走。你放心,我要是被捉了,不提你的名就是了。」

說完了,他果真低了頭往門外走,可是赤老溫坐在門坎上堵著,不肯挪開。合答安拽住鐵木真的衣服,對她父親說道:「天上的雀落在草叢裡,地上的草也懂得庇護它,我們的命雖貧賤,也強過那草皮。都是地上行走的人,如何咱們救不了他?你看他被人追得可憐,身上沒穿的,嘴裡沒吃的,咱們能把他從自家門裡趕出去么?」

鎖爾罕赤剌就對赤老溫說:「還不快拿把鏨子來,堵在門口做什麼?」

赤老溫懂得了他的意思,拿來鐵鏨和鎚子,替鐵木真開了枷,又照他所說,再原樣裝好,讓合答安遠遠地丟了去。緊忙著,眼看天就亮了,泰赤兀人果然一家一家搜尋過來,按照父親的吩咐,合答安把鐵木真藏在裝羊毛的車裡,外面又用羊毛塞滿。鐵木真不言語,聽由他們擺布。

弄完了,鎖爾罕赤剌叫兒子繼續敲打馬蹄鐵。泰赤兀人過來,任他們去搜。泰赤兀人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有人去掏羊毛車,羊毛塞得緊,掏起來也費勁。他在一邊嘿嘿地笑,說你們這些人也不想想,這麼熱的天,那羊毛車裡能藏人么?就算有人,早也捂死了。那些人被他笑得沒趣,撇下羊毛車走了。直到泰赤兀人走遠,他才讓女兒合答安去掏羊毛車,趕快把鐵木真拽出來。可是晚了,鐵木真臉色死白,渾身汗透,如水洗了一般,口鼻間已經沒有了氣息。

合答安一見,不禁放聲大哭。

是誰?誰在叫喊我的名字,還哭?那聲音他一點不熟悉,既年輕又陌生,是女人的聲音。她這麼悲傷,這麼不管不顧地哭,這是我的什麼人呢?她難過得要命,就像我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不錯,這時他的身體像一縷輕煙,正朝前飄移,再往前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那扇門已經為他敞開,吸引著他去。他沒拒絕,也不恐懼。只是身後的哭聲太奇怪,沒完沒了,使他忍不住回過頭來,想看看到底是誰。儘管他不了解她的悲痛,可他知道,一個人為你這樣哭泣肯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不能不回來看看。

所以鐵木真醒了。他睜開眼,看見一張塗滿淚水的臉,是合答安,鎖爾罕赤剌的女兒。鎖爾罕赤剌在往他的嘴裡吹氣,她趴在他身上哭,見他醒了過來,一點也不難為情。她繼續抽泣著,一時停不下來。她不放心,還叫鐵木真的名字,鐵木真就答應。聽見他的聲音,她笑了,給他端來一盅酸馬奶,把淚水都抹在了手背上。

一直到晚上,鐵木真才恢複了精神,他得趕快走。可他怎麼走呢?鎖爾罕赤剌來了,他左手牽著兩匹光背馬,右手拿了一張弓、兩支箭。他對鐵木真說:「我給你一匹不生駒的白口母馬,一匹禿尾子馬,你別嫌不好。不是我捨不得快馬給你,只是防備你與人爭鬥,你若與人爭鬥,必被人追上,你懂我的意思么?我這馬雖然跑不快,卻是能走長路的。但我沒給你備馬鞍,我沒給你備馬鞍不是我捨不得,是怕別人認出馬的主人。就算你被捉住了,就說馬是偷來的。你看我沒給你帶火鐮,不是我捨不得,我怕你路上生火,讓人看見。這裡有一張弓,還有兩支箭,為什麼不多給你些呢?不是我捨不得,是怕你路上爭強好鬥。兩支箭做防身夠用了。我讓合答安煮了一隻羊羔,裝了一壺馬奶,給你路上省著吃。現在天剛黑透,你趕快走吧。」

鐵木真爬上馬背,頭也沒回。

本想道謝的,但他找不出合適的言語。道謝容易,只是太輕了,沒有一種言語能配得上他們為他做的事,不如不說。另外,他深懂鎖爾罕赤剌此刻的心情:等著聽他說兩句好話,還不如看他早點消失。不是鎖爾罕赤剌這人膽小,相反,在他剛才的言語裡面,鐵木真看到了一個男人應有的謹慎。

鐵木真去了

逆著斡嫩河踏將去了

有汔沐兒名字的河

西通著斡嫩河

見那小河邊有行的蹤跡

就逆那小河尋去

河邊有豁兒恢名字的孤山

在那裡與他的母親兄弟們相遇了

《蒙古秘史》第88節

出生在草原上的牧人,天生有一種特殊本領,那就是,憑藉地上的蹄印找到自家的牲畜。牲畜行走的蹤跡就是它的臉。在人世間,沒有兩張臉是完全相同的。牲畜也一樣,外表相同的兩匹馬,行走的姿勢不可能沒有差別;牛也是,羊也是,駱駝也是。它們蹄印的形狀,蹄印和蹄印間的距離,內外偏斜的角度,著力的輕重虛實,前踢後撇的程度各不相同。牧人憑這些特徵能夠想像出它們的體型步態,甚至牲畜懷孕了、受傷了也能看出來,就好比我們能在路上認出家人的背影。

奔跑了幾天幾夜,鐵木真終於在豁兒恢山下找到了自家牲畜的蹄印,知道了他家的馬都在,親人們都在,心中特別快慰。他忘記了睏倦和飢餓,順著汔沐兒河一路跑來。差不多快黃昏了,他看到河邊有一個婦人迎風站著。那就是他的母親。

其實是訶額倫先看到了鐵木真。雖然年紀大,但她的眼力特別好。因為少遮擋,草原上的人眼力都好,而且女人比男人更好。男人要撲向他看到的,而女人要等她看不到的,等待是她們的命,父親、丈夫、兒子。思念和擔憂使她們的目光伸得更遠。等待也是一種本領;滿懷信心的等,不管等多久,等就說明有,哪怕遠在天邊。等待讓訶額倫練出一副好眼力,天氣晴朗時,她能看清楚三程之外的風吹草動。

所以,當遠處剛剛出現一個躍動的黑點,她就認定那是鐵木真。之後,鐵木真看到了他的母親。時至今日,即便不是出生在草原上的蒙古人,視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無論男女。有的時候,他或者她坐在你對面,下頜微微抬起,眼睛並不完全睜開,目光平視,看著你又好像沒看見你,那目光穿透了你,在眺望你身後遠方的某處。這時你會覺得這個人很傲慢,或者以為他走神了,其實沒有,那只是祖先留給他的一種眼神,即便他的眼前是牆壁,遠處和更遠處都是高樓,他或者她還是免不了要眺望一下,不由自主。

自從訶額倫一家聚集到了豁兒恢山下,她一直沒有看到鐵木真。訶額倫天天都到汔沐兒河邊去眺望、等待,無論颳風還是下雨。哈撒爾與別勒古台被她打發出去探聽消息,他們回到家都默不作聲,不在訶額倫面前提鐵木真的名字。訶額倫也不問,而是把自己做新娘時的衣服拿出來讓薩仁看,說三年已經過去了,我在翁吉剌的兒媳不知道長高了沒有。到時候,咱們拿什麼去迎娶她呢?這些衣服我只穿過一次,改一改還很漂亮。薩仁說是啊是啊,就動手幫著她改。哈撒爾和別勒古台立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他們知道鐵木真被塔里忽台捉去了,就是說不出來。其實訶額倫也知道了。只是她不開口問,誰也不敢說。訶額倫照例天天到河邊去等。所以,在訶額倫看來,鐵木真就是被她等來的。

晚上,鐵木真飽飽地吃了一頓,訶額倫看著他吃,一聲不響。然後又看著他睡,一直到天亮。

又過了些日子,訶額倫問她的兒子打算什麼時候去翁吉剌,給她把兒媳娶回來。「就是那個叫孛爾帖的翁吉剌姑娘,她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你看我為她準備了四套新衣,還有兩頂固姑冠。」母親這樣說。鐵木真聽了沒有回答。

夜裡,鐵木真睡不著,左右思想母親對他說的話,以及話中的含義。

很顯然,也速該的死,以及他們全家遭遺棄的事,翁吉剌的德薛禪不會沒有聽說。幾年過去了,誰知道他現在怎樣想法?況且,就算真的將孛爾帖娶回來了,能給她吃野鼠肉么?能讓她住破氈包么?現在,他們除了僅有的幾匹馬,沒有一隻可以宰殺的牛羊,沒有一條看家的狗。這樣的情景他怎麼對德薛禪說得出口?如今再去翁吉剌,與當初和父親去相親大不相同。面對他的岳丈,除了自己的身體和名字,他連一件像樣的禮物也拿不出來。雖然還是原來那個鐵木真,但身前身後空空蕩蕩。

貧窮是可恥的,不僅丟臉,還不可信任。因此,他必須擺脫眼前的貧困,否則,報仇也是一句空話,而擺脫貧困的惟一出路就是娶親。只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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