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他說我叫帖卜騰格里,是和天對話的人。你們去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餓極了。蒙力克發現他懷裡的闊闊出嘴唇翕動,睜開了眼睛,炯炯放光。他吩咐妻子趕快把薩滿老兀孫叫來。

一般的薩滿都能通靈通天,但沒有誰比得過老兀孫。長生天不說話,兀孫能通過雲彩的形狀、風的氣味、樹和花的顏色猜出上天想要說的話,再把它的意思轉告給人們,教人們躲避災難,預測未來。兀孫是長生天最信得過的薩滿,也是乞顏部最老最有見識的薩滿,懂得許多平常人永遠弄不懂的事。他告訴蒙力克說,人的靈魂分為三種:一種靈魂永存,人死了之後仍然與活人在一起,世世代代福佑他的子孫;一種靈魂轉世,人死了魂魄不散,可以附著在別人身上,轉世再生;一種靈魂遊離,能離開人的身體,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後再回到人的身上來。

當靈魂離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像是死了,或者睡著了。兀孫說闊闊出就屬於最後一種。依照兀孫薩滿的吩咐,蒙力克把氈帳的天窗打開,好讓飄飛的靈魂方便出入,又殺了一隻黃羊黃羊,野生山羊,毛色雜黃。煮了,送進氈帳,然後在外面默默守候。氈帳里只剩下兀孫和闊闊出。

這件事驚動了很多人,他們也都在外面等著,但氈帳裡面的情況,誰也看不到。據說闊闊出把一整隻黃羊都吃了,撒了一泡又長又臊熱氣騰騰的尿。下午時分他們一起走出帳門,闊闊出好像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只是表面上有點神情恍惚。兀孫薩滿對他的父母,也對大家說,這個闊闊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闊闊出了,今後將跟著我做薩滿,他的名字叫帖卜騰格里蒙古語:通天的人。

若干年後的某一天,鐵木真曾經問過帖卜騰格里,問他還記不記得那次獵熊事件。大薩滿帖卜騰格里的頸上掛著四顆黃白的熊牙,淡淡一笑,回答說小時候好像夢到過一頭熊,是白色的,那隻熊掏出心肝給他吃,還用雪白柔軟的皮毛為他遮擋風雨。

獵熊事件發生在豬兒年。那一年鐵木真不滿十三歲。不久,札答蘭部有人捎信來,說札木合的父親生病了,必須接他回去。鐵木真與札木合在河邊分手,彼此交換了禮物,他把心愛的灌銅火狍骨送給了札木合,留下了札木合的牛角鳴嘀。札木合走了,闊闊出做了薩滿,天色昏黃,就鐵木真自己站在斡嫩河邊,他第一次嘗到了孤單的滋味。

此時他還不知道,在他家的氈帳里,父親也速該與訶額倫母親決定了一樁與他有關的事,自那之後,他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變化。如果沒有訶額倫,也速該會不會做出這個決定呢?如果也速該沒有做出這個決定,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來所有的事情?

最先對這個決定感到不安的人是塔里忽台,他認定主意出自訶額倫,而不是也速該,他們要為自己的兒子去相親了。他們的兒子不到十三歲,相了親之後他就不再是孩子了。雖然這樣的事在草原上比較普遍,塔里忽台還是感到不安,他知道也速該的兒子長大成人對他來說將意味著什麼,他不恨也速該,但沒法不恨他身後的女人。

在塔里忽台的夢裡,也速該是一隻鷹,在他頭頂上盤旋,但不會撲下來啄他;而這個女人像一隻獸,叫不出名字的,白,龐大柔軟,敏銳,陰鬱,沉默,傲慢。她不襲擊你,卻叫你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慌。

其實,訶額倫只是想給她的兒子相一位鹿眼睛的翁吉剌姑娘。

在草原上,十三歲的年齡不算小,完全可以當做成人對待,他們已經能夠識別天氣、道路,照顧牲畜,正確地使用武器,打獵甚至打仗。也速該和妻子已經商量妥當,他要親自帶著兒子到翁吉剌去,在妻子的家鄉,為鐵木真選擇一門可靠的親事。如果找對了人家,按翁吉剌的風俗,可以讓鐵木真留在那裡,長些見識。這是訶額倫說的。後來鐵木真在翁吉剌見過綢緞、茶、書、錢、房屋,還有女真人、契丹人、畏兀兒人、波斯人。

天沒亮,訶額倫就坐在兒子們頭前,看鐵木真。他的額頭生得寬,嘴角深,手掌厚實,但看上去並不比別的孩子大多少,甚至還要瘦弱一些,肩膀還薄得很。對她來說,這個孩子不同於別的孩子,他是她的另一條命。她覺得,隨著鐵木真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變得陌生起來,上嘴唇生出了細細密密的鬍鬚,下巴頦也顯出了稜角。但他畢竟是個孩子,不可能懂得父母為他相親的含義,不懂得什麼是女人。訶額倫嘆了一口氣。

在母親的凝視下,鐵木真醒了,母親的目光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他推開了訶額倫的手,自己起身穿衣服。對於鐵木真來說,叫他興奮的不是相親,不是母親多次為他描述過的翁吉剌,而是與父親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以前,他很少到父親跟前去,兄弟們和父親一起玩耍時,他總是站在一邊看,他更喜歡看父親寬闊的後背,父親張起雙臂,像鷹張開翅膀。可是也速該從未特別關注過這個孩子。

在也速該眼裡,鐵木真與別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甚至不如哈撒爾活潑,不如別克帖強壯,更不如幼弟帖木格愛說笑。這經常使鐵木真感到羞愧。現在,他終於有機會和父親單獨在一起,就他們兩個人,一起走很長的路。鐵木真希望這段路程越長越好,生怕母親改變主意把他留下來。

因此,在準備出發的前兩天,訶額倫越是親近鐵木真,鐵木真反倒躲避著訶額倫。

直到出發那天早晨。

早晨陽光很好。各氏族的首領都來了:泰赤兀的塔里忽台、主兒勤的撒察、晃豁壇的蒙力克,還有孛兒只斤的族親們,也速該的堂弟阿勒泰、親生兄弟答里泰。他們一起祝福也速該和他的兒子。蒙力克給他們備了四匹好走馬,百姓們往道路上潑灑羊奶,保佑平安。老察拉合抱著琴開始唱歌。

鐵木真處在人群的中心,第一次受到那麼多人的關注,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那些人的目光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肩膀上,讓他熱得出汗,使他很驕傲也很窘迫,心裡急著上路,想早點甩掉這些人。在人們的祝福聲中,他的腳踏上馬鐙,可是不行,好像忘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什麼。

是什麼呢?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不見母親的身影,可是他分明感覺到母親的召喚,雖然沒有聲音和形狀,卻緊緊地裹著他,拽著他的手腳。對了,還沒跟母親告別呢!母親沒有出門送他,就是不想當著眾人的面跟他告別,這個告別必須是單獨的,就他們母子兩個。於是,他把腳從馬鐙里抽出來,鑽出人群,跑進了母親的氈帳。

訶額倫獨自坐在氈包里,等著兒子,眼睛有淚水閃亮。母親為什麼傷心?鐵木真不懂。進了帳門他反倒局促起來,臉通紅,問母親有什麼話對我說么?訶額倫說兒子啊我胸口憋得難受。鐵木真懂了,他埋下頭,在母親懷裡,認真地為她解除痛苦。

訶額倫摟住鐵木真的腦袋,嘴貼在他的耳邊,悄悄地重複了扎爾其古岱說過的話,那個為她接生的鐵匠曾經這樣說:上天賜福給我手握凝血而生的兒子,他將來定能收管天下,我的兒子,所以你要格外珍重自己這條性命,不能隨便糟蹋了,無論遇到哪種情況。等等等等。事情過去十三年了,訶額倫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想起來說這一番話?訶額倫自己也不明白。用不著明白,她只需要他記住。

這番話的含義鐵木真也不明白,他不想弄明白,不追問,照母親說的,記住就行了。因為是母親說的,所以他必須記住,而且堅信不疑。當時他沒有想到,就是這一番話,像一道護身符,讓他在今後的好多次危難關頭沒有放棄生命和希望。

門外,老察拉合在唱:

別問男人多少歲數

看他磨破了幾副鞍子

一副鞍子去放鷹

一副鞍子去打獵

一副鞍子去套生個子馬

一副鞍子追他的女人

還有一副最硬的鞍子

出征的路上做枕頭用

只要一上路,他的腦子就清亮了。屁股嵌在馬鞍子里,韁繩攥在手心,世上還有什麼更快樂的事呢?草原在眼前鋪開,天地間無遮無攔。到翁吉剌去做什麼他也不想,以前的煩惱被扔在了馬屁股後頭,都忘了。兒子在身邊跑,像馬駒子撒歡,不知道累。馬出汗了,再換一匹。餓了就停下來,吃訶額倫給他們帶的食物。天黑了,他們點一堆火,枕在馬鞍子上數星星。

鐵木真從沒有見過這麼輕鬆、快樂的父親。遠處傳來幾聲狼嗥。火光照在父親臉上,他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馬騷動了一陣,又安靜下來。烏黑的雲飄過頭頂,把星星遮沒了。狼嗥越來越近。

四匹馬的韁繩拴在一起,它們抖動耳朵,刨著前蹄。父親那匹烏青馬仍然在安詳地吃草。鐵木真向父親的身邊靠了靠。父親沒動,像在打盹。鐵木真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狼已經走近,不叫了,它們卧著不動,綠熒熒的眼睛在暗中發亮,不是一兩隻,是一群。太近了,鐵木真能聽見它們粗糙的喘息,喉嚨里呼嚕呼嚕地響。

鐵木真的身體靠緊了父親。

父親說你去添點柴火。鐵木真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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