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夏天,年近期頤的楊絳推出了《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一書,此書在坊間很流行。書名叫做《走到人生邊上》,可是,真的走在人生邊上,多少覺得有點玄乎,甚至感到不可思議。
距二○○三年的回憶錄《我們仨》過去四年了,老人家堅強地走了過來。這四年應該是老人家難過的日子,孤身一人回憶往事。她為什麼要在九十六歲高齡又推出此書呢?
原來在二○○五年,楊絳先生患病住院期間,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思索《走到人生邊上》這個題目。病癒回到家後好像著了魔,她給這個題目纏住了,想不通又甩不掉,然後通過讀書幫助自己思索。她思路不通時換一條思路再想,這樣往往一坐就是半天,能夠想通一些問題。思考之餘,她開始動筆。終於在兩年半與老、病、忙的鬥爭中寫成了這本書。這是楊絳以豐富人生歷練的經驗,來書寫自己的心路歷程,因而全書充浸著人性的美感。書分兩個部分,前面一部分是論述,後面是「注釋」,其實是獨立成篇的散文。
《走到人生邊上》這個題目,恰好描述了老人此時的境況,人已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邊緣處回首往事。另一方面,也回應了錢鍾書先生當年的書名《寫在人生邊上》。錢鍾書先生曾經說過,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楊絳先生在書中則稱,自己已經「走到人生邊上」,再往前走,就是「走了」、「去了」。她在書中,將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話語重新書寫了一次:神和鬼的問題,人的靈魂、個性、本性,靈與肉的鬥爭和統一,命與天命以及人類的文明等種種問題,融匯了文學、哲學、倫理學、精神分析等學科的知識、並形成了自己的思考。老人家特有的人性的美感與知性徹悟,是人生經驗的結晶,楊絳先生是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來探討這些玄理的,所以讀起來趣味盎然。
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死亡,無論是佛教、道教還是基督教,對於死亡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釋系統。《走到人生邊上》可以看做是楊絳對於生死以及人的本性、靈魂等哲學命題的一次終極思考。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輯的推理,依靠世紀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阻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所以,擺脫了羈絆和束縛的楊絳先生,在書中更多的體現的是個人的感悟。惟其此,尤為可親。但是,《走到人生邊上》的前半部,讓人看著心疼。老人家九十多歲,快到生命的盡頭,還思考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本原,而且一絲不苟,還極認真地反思自己年輕時的過錯。
《走到人生邊上》與人們的思考邏輯大異其趣,一些流傳於民間的口口相傳的故事,被楊絳先生從記憶的深源和生活的隱秘所在發掘了出來,諸如老農講述的「鬼打牆」,楊絳自己到過的凶宅……楊絳先生的父親不信鬼,錢鍾書先生和他們的女兒從來不怕鬼,但楊先生從小就怕鬼,住在清華園的時候,家人把清華幾處眾人說鬼的地方瞞著她,免她害怕。後來搬進城裡才告訴她。楊絳先生說:「我知道了非常驚奇,因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傳說有鬼的地方。」從她家到溫德先生寓所要經過橫搭在小溝上的一條石板,有一天晚上,楊絳先生獨自一人經過,卻怎麼也不敢過那條石板,三次鼓足勇氣想衝過去,卻像遇到「鬼打牆」似的,感到前面一片黑氣,阻止她前行,只好退回家。後來才知道那是當年日寇屠殺大批戰士和老百姓的地方。
除此之外,楊絳先生還引用了孔子對「神鬼」的看法,以及古書記載,據此推斷「誰也不能證實人世間沒有鬼」。「我本人只是怕鬼,並不敢斷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實在,也許我只是迷信。但是我相信,我們不能因為看不見而斷為不存在。這話該不屬迷信吧?」 不過,楊絳並不悲觀,她從萬物之靈的角度為人類和人類文明及其價值進行了肯定,並提出人需要鍛煉和修身,繼而追問人生的價值。
《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的後面一部分由多篇散文構成,延續了楊絳一貫的文字風格,明白如話地回憶一些往事,講講聽來的故事,說一點孔子的八卦。書中引得最多的是《論語》,楊絳對《論語》有很獨特的見解。她說《論語》最有趣,「讀《論語》,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書里的一個個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人一個樣兒,各不相同。」楊絳提到了錢鍾書和自己都認為,孔子最喜歡的弟子是子路而不是顏回,最不喜歡的是不懂裝懂、大膽胡說的宰予等一些新鮮的論點。據《論語趣》披露,錢鍾書曾對楊絳說:「你覺得嗎?孔子最喜歡子路。」 楊絳也有同感,孔子最愛重顏淵,但偏寵的卻是子路。子路聰明有才能,對孔子最忠誠,經常在孔子身邊,為人言行最為真率。孔子常常不由自主地稱讚他,但批評起來也毫不客氣,不像對其他弟子那樣總是很有禮。
楊絳和錢鍾書是兩位性情豁達的老人,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保有一份對生活的童心。這本書,仍然是這樣,和楊先生以前的文字一樣,平實沉著。比如《阿菊》那篇,寫到家裡廚房著火了,火苗快到屋頂,形勢危急。火滅了後,一家人仍能有說有笑坐下來吃飯。
與《我們仨》相比,《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中牽涉到錢鍾書的內容比較少,有的是她家相貌醜陋的阿姨,和名妓談戀愛的三叔,爬樹抓貓的老先生,勞神父,乞丐,鬧鬼,窗外築巢及死了子女的一對喜鵲……總體來說,籠罩全書的思想大概就是對鬼神、靈魂的半信半疑,但傾向於信,勸人為善,要培育「靈性良心」,做一個生命有價值的人。楊絳先生在書中以一個司機相隔十年把撿來的四萬元錢交給公安局給該書作結,用此一例證再次說明了「靈性良心」的現實存在。她說得好:「良心出自人的本性,除非自欺欺人,良心是壓不滅的。」 與人為善的人性的美感,是永存的。
楊絳的文學語言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她在《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中運用澹定簡潔的語言,看起來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然而平淡不是貧乏,陰晴隱於其中,經過漂洗的苦心經營的樸素中,有著本色的絢爛華麗。乾淨明晰的語言在楊絳先生筆下變得有巨大的表現力。
耄耋之年的楊絳為了寫《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找了很多參考書,有以前讀過的,如《四書》、《聖經》、《倫理學》、《管錐編》,有以前從未讀過的,如美國白璧德的作品、法國布爾熱的《死亡的意義》。書里還引到一些圖書報刊,都是近年新出版的,如中國電影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出版的《弗洛伊德的智慧》以及《讀書》二〇〇五年第三期、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二〇〇五年第三期,提到的報紙有兩種:《文匯報》(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和《新民晚報》(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四日)。這樣一位老人,如此讀書看報,真應了一句老話:「活到老、學到老」。她老而不休,筆耕不輟,令人肅然起敬。
二○○八年七月十七日,是楊絳先生誕辰九十八歲。據說那天,各路媒體記者紛紛打電話到楊絳寓所,要求採訪。楊絳向來喜歡清靜,多虧由楊絳的摯友吳學昭女士擋駕。
筆者在上海致電楊絳先生,我在電話中向她老人家表示了由衷的祝賀,她連聲致謝。
對一些近年來的文學熱點問題,楊絳先生也有自己的不同看法。二〇一〇年四月,某人拜訪楊絳,說起張愛玲:「先生(楊絳)眨眨眼,聳了聳肩,沉默了幾秒,說:受不了她。現在社會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張她擺姿勢的照片,說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學,她說張一臉花生米,awkward,在學校里拚命讓人注意她,奇裝異服。人都來不及選,漢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間的。下三濫。錢鍾書跟夏志清說,你怎麼把我和張愛玲放在一起捧啊?她的東西我從來不看,噁心死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三聯書店出版了楊絳的《雜寫與雜憶》(增訂本),該書初版時選收了楊絳懷人憶舊的文章三十餘篇,這次增訂本比初版新增了文章二十餘篇,多為其九十高齡以後所寫。
楊絳先生現已年屆百歲,在此,我們謹祝楊絳先生生命之樹常青!
二〇一〇年十月五日於上海聖礽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