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錢鍾書去世以後,年近九旬的楊絳用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將錢鍾書留下來的零散而殘破的手稿,一張一張精心拼貼起來,井井有條地整理好,並陸續付梓。楊絳曾笑稱自己現在還是「錢辦主任」,是他們家留下來「打掃戰場」的。多虧有了楊絳這樣的「主任」,錢鍾書先生仍然不斷有作品出版,使世人得以了解一個文化巨人豐富的精神成果。
據楊絳介紹說,錢鍾書的手稿多年來一直跟隨他們顛簸,去過幹校,也住過辦公室,有時裝在箱子里,有時甚至裝在麻袋裡、枕套里,歷經了多少磨難方才保存下來。她十分珍視錢鍾書遺留下來的手稿。錢鍾書尚在卧病的時候,就有人來電話問,可不可以出版他的東西。那時候錢鍾書就說:
「我的東西,非得要經過我自己審過,才可以出版。」
後來出版錢鍾書手稿,楊絳反覆說明:「我這麼做,出版他的東西,他本來是不同意的呀!可是我怎麼辦呢?難道我親手毀了它們?我下不了這個手呀。我想來想去,還是想,把它們當作資料留下來吧。」
錢鍾書大量的手稿,有些已經破損模糊,有些本來錢先生記時就是勾勾畫畫,所以整理手稿的事務就落到了最了解錢鍾書的楊絳身上。但是楊絳不懂德文、義大利文和拉丁文。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自告奮勇,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但還是有大量中文以及中英文相雜的筆記等待楊絳一頁一頁地辨認、拾掇。這件事成了楊先生晚年最大的動力和壓力,她每天把手稿攤一桌子,一點點兒地粘貼。
楊絳多次說:
「我來日無多,總怕來不及做完這件事,常常失眠,睡不著覺。」
睹物思人。在拼貼書稿的日子裡,楊絳是怎樣的心境,無人知曉。有一天,作為《錢鍾書手稿集》的責任編輯,郭紅到楊絳家取資料,看見臨窗的桌前攤滿了錢鍾書先生殘破的手稿,旁邊還擺放著剪刀和膠水。楊絳的眼睛異樣的紅腫,她說正在拼對錢先生的手稿呢。每天,她就這樣仔細辨認那些因年久而模糊的蠅頭小楷,並把它們準確地粘貼起來。這隻能是一個學者,一個真正愛書的人,一個了解並尊重錢鍾書先生真正價值的人,也是一位深情的妻子的唯一選擇——
這些年來,楊絳整理錢鍾書的筆記,計有外文筆記一百七十八冊,三萬四千頁,中文筆記部分大體數量與此相當;另有「日札」二十三冊,兩千餘頁,在一起足足有四十卷。在為《錢鍾書手稿集》寫的序言中,楊絳說:「許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並不以為自己有那麼『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書雖多,也不易遺忘。」
早在一九九一年,楊絳要求錢鍾書為自己構思中的小說人物寫幾首情詩。錢鍾書苦思冥搜數月,得詩七首。其中「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拼寸寸灰」兩句,竟成了後來楊絳整理錢鍾書遺稿時的精神寫照。
北京《讀書》雜誌二○○一年第九期上發表了楊絳撰寫的《為有志讀書求知者存……記〈錢鍾書手稿集〉》,詳細介紹《錢鍾書手稿集》的有關情況。她說:錢鍾書「做筆記的習慣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讀書時養成的。因為飽樓的圖書向例不外借。那裡去讀書,只准攜帶筆記本和鉛筆,書上不準留下任何痕迹,只能邊讀邊記。——做筆記很費時間。鍾書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一倍。他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後才發現。鍾書讀書做筆記成了習慣。但養成這習慣,也因為我們多年來沒個安頓的居處,沒地方藏書。他愛買書,新書的來源也很多,不過多數的書是從各圖書館借的。他讀完並做完筆記,就把借來的書還掉,自己的書往往隨手送人了。鍾書深諳『書非借不能讀也』的道理,有書就趕緊讀,讀完總做筆記。無數的書在我家流進流出,存留的只是筆記,所以我家沒有大量藏書。」
楊絳還說,「鍾書的筆記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鐵箱、木箱、紙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進進,幾經折磨,有部分筆記本已字跡模糊,紙張破損。鍾書每天總愛翻閱一兩冊中文或外文筆記,常把精彩的片段讀給我聽。我曾想為他補掇破舊筆記,他卻阻止了我。他說:『有些都沒用了。』哪些沒用了呢?對誰都沒用了嗎?我當時沒問,以後也沒想到問。」
楊絳在錢鍾書去世後,找出他的大量筆記,經反覆整理,共分出三類。她介紹說:
第一類是外文筆記(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極小部分是錢鍾書用兩個指頭在打字機上打的,其餘全是手抄。筆記上還記有書目和重要的版本以及原文的頁數。他讀書也不忽略學術刊物。凡是著名作家有關文學、哲學、政治的重要論文,他讀後都做筆記,並記下刊物出版的年、月、日。他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英國文學,在他已有些基礎。他又循序攻讀法國文學,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而二十世紀;也同樣攻讀德國文學、義大利文學的歷代重要作品,一部一部細讀,並勤勤謹謹地做筆記。這樣,他又為自己打下了法、德、義大利的文學基礎。以後,他就隨遇而讀。錢鍾書在國內外大學攻讀外國文學,在大學教書也教外國文學,「院系調整」後,他也是屬於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組的。但他多年被派去做別的工作,以後又借調中國古典文學組,始終未能回外文組工作。他原先打算用英文寫一部論外國文學的著作,也始終未能如願。那些外文筆記,對他來說,該是「沒用了」。但是對於學習外國文學的人,對於研究錢鍾書著作的人,能是沒用嗎?
第二類是中文筆記。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一九五二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日記屬私人私事,不宜和學術性的筆記混在一起。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這部分筆記支離破碎,而且都散亂了,整理很費功夫。他這些筆記,都附帶自己的議論,亦常常前後參考、互相引證。以後的筆記他都親自記下書目,也偶有少許批語。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的數量,大致不相上下。
第三類是「日札」,即錢鍾書的讀書心得。日札想是「思想改造」運動之後開始的。最初的本子上還有塗抹和剪殘處。以後他就為日札題上各種名稱,如「容安館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齋日札」;署名也多種多樣,如「容安館主」、「容安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還鄭重其事,蓋上各式圖章。這些日札共二十三冊,兩千多頁,分八百零二則。每一則只有數目,沒有篇目。日札基本上是用中文寫的,雜有大量外文,有時連著幾則都是外文。不論古今中外,從博雅精深的歷代經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說院本,以至村謠俚語,他都互相參考引證,融會貫通,而心有所得。他的《管錐編》就是把日札里的心得,經發揮充實而寫成的文章。例如《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註》十八則,共九十五頁,而日札里讀楚辭的筆記一則,只疏疏朗朗記了十六頁;《管錐編•周易正義》二十七則,共一百零九頁,而日札里讀《周易》的筆記,只有一則,不足十二頁。
楊絳發自內心地說:「這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和讀書心得,鍾書都『沒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於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產。我應當盡我所能,為有志讀書求知者,把鍾書留下的筆記和日札妥為保存。」
四十卷的《錢鍾書手稿集》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二○○四年面世的是前三卷《容安館札記》。楊絳依照與錢鍾書在世時的約定,為此書題寫了書名。
據該書的責任編輯郭紅介紹:在出版過程中,出版社曾提出是不是把手稿整理出來,做成印刷體,方便讀者。但是這卻要面臨一個巨大的障礙:這麼多的語種,這麼大的量,有誰有這個能力來做呢?因為即使是中文筆記,裡面也不時有外文出現,七種外文里,又夾雜著大量的中文。楊絳先生自己也發愁:我只識得裡面的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別的不認識,可怎麼辦呀?就算是找到了懂得這些語言的人,但涉及面那麼廣,筆記中的文本考證工作又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完成。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還是把手稿的原貌保存下來,以後慢慢整理。
這些手稿,有的年代久遠,幾經搬騰;有的遭過日晒雨淋,許多都已模糊破損。大部分手稿的紙張已經發黃,有的已經薄軟到拿不起來的地步,甚至連字跡都已經很難辨識了。加之錢先生做筆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節省紙張。無論是小小的筆記簿,還是堂皇的十六開的大紙,他一視同仁:統統寫滿,不留空隙。第一道寫的筆記是按照紙的標準內芯寫的,但是接下來,就會有對某一句的補充和添加,就會有一道線條遠遠地拉到邊上,用蠅頭小楷寫上新的內容。一張稿紙上,經常會有四種不同的顏色的筆做出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