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筆耕不輟 二

楊絳在新時期的文學創作中,其代表作當推《洗澡》,這也是作者迄今為止唯一一部長篇小說。

《洗澡》是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作品。楊絳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家學淵源,而從受教育的背景來看,對西方文化,尤為熟稔。本人又是一位文學家翻譯家,生活在上層知識分子的圈子,對於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習性、思想狀態、個性的群體特徵等等多有體認,尤其對知識分子的優點特別是弱點有相當真切的把握。這在她的短篇小說集《倒影集》里,已初見端倪。《洗澡》則充分展現了這種生活,通篇採用了幽默和諷刺的筆法,描摹了知識分子在建國之初的眾生相。

楊絳的書名為什麼起名「洗澡」,她是如何思考的,又是如何下筆的呢?作者在前言中簡明扼要地告訴讀者:

這部小說寫解放後知識分子第一次經受的思想改造——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的說法,因此改稱「洗澡」,相當於西洋人所謂「洗腦筋」。

……

小說里的機構和地名純屬虛構,人物和情節卻據實捏塑。我掇拾了慣見的嘴臉、皮毛、爪牙、鬚髮,以及尾巴,但決不擅用「只此一家,嚴防頂替」的貨色。

一九五二年前後,與「三反」運動同時進行的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楊絳親身經歷了這場運動。三十多年後,她調動了自身的生活經驗和積累的豐富素材,根據親身的體會和感受,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洗澡》。作品中的人物與情節雖然是虛構,但它們都「據實捏塑」,作者的經歷加上合理的想像,構成了作品的內容,這裡面既有楊絳本人,也有作者周圍的烙印。有研究者經過研究,就曾推測:「《洗澡》中的姚宓的經歷,我想很有可能就是楊絳『假設性』自傳。」 當然,楊絳動筆撰寫這部小說,也是為了嘗試創作長篇小說。她說:「我沒有寫過長篇小說,只是看過很多,我有點手癢,所以過過癮。」

楊絳在《洗澡》的前言里還寫道:「寫知識分子改造,就得寫出他們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什麼要改呢?改了沒有呢?」因此,《洗澡》共分三部分,這三部曲構成了「洗澡」的前奏、過程以及洗後的結果。每部分包含若干章,每部的標題取諸先秦詩文的名句,意蘊深長。整個作品是用男女主人公許彥成、姚宓的愛情故事來穿連起來,準確地說,是以兩人的精神戀愛為主線的。

小說第一、二部的題目均采自《詩經》,司馬遷曾云:「《詩》三百,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也。」楊絳正是從這層意思上引用的。第一部名為《采葑采菲》,源自《邶風·谷風》。《谷風》的主人公是一位勤勞的已婚婦女,後來她的丈夫移情別戀,另娶女人,要把她拋棄。她對丈夫說:「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葑菲是葡萄蔓莖之類,其根有好有壞,「采之者不能以根惡並妄其葉」。 楊絳用這一詩句來比喻小說中的余楠有「花心」,他好色不好德,又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他愛上胡小姐後欲遺棄賢惠的妻子宛英,宛英在家裡相當於「沒工錢,白吃飯」的老媽子。楊絳的另一層含義也許包含了新建立的中國需要不拘一格採集人才,不因一些知識分子有舊思想或因品德不好而拋棄他們,用他們的一技之長為建設國家服務。余楠之流在解放之初被錄用就是證明。這些知識分子有些是品行端正、學有專長的,如許彥成、姚宓等,而有些則如余楠、施妮娜、丁桂寶之類,這就是「洗澡」成為必然的理由。

第二部名為《如匪浣衣》,源自《邶風·柏舟》:「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謂內心的思緒像未經洗滌的臟衣服一樣。這裡比喻許彥成與姚宓的純潔的愛情,受夫人杜麗琳的監視,姜敏的製造「桃色新聞」的各種干擾。透過許姚兩人的精神戀愛,從「洗澡」的角度,當然可以理解為「文學研究社」里不少知識分子的思想像臟衣服那樣沾滿污泥,急需「洗澡」。

第三部名為《滄浪之水清兮》,源自《十三經》之一的《孟子·離婁上》引《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裡比喻許彥成與姚宓兩人之間的愛情升華,如清澈之水,不染任何雜質。同時也可以理解為,「洗澡」之水本是乾淨清潔的,可以洗滌人們的塵垢,但是諸如余楠、施妮娜之流不僅沒有洗乾淨身體,反而玷污了清水,反成渾水。這些人骯髒的靈魂,恐怕不是一兩次「洗澡」可以解決問題的。

小說中的姚宓、許彥成是作者褒揚的人物。姚宓不得不放棄了留學的打算,很早便挑起了維持家庭生計的重擔,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圖書管理員。從姚宓身上所透出的濃濃書卷氣,可以感受她獨特氣質。有人分析道:「楊絳在《洗澡》中對姚宓雙親的籍貫提及不多,但看姚宓的氣質,卻既有京都才女的淳厚蘊藉,又有江南閨秀的冰雪聰明。南北之氣於此摶成一體,好比幽谷里的蘭草,移到燕地群山中種下,開出的花兒不改資質的秀媚,而且又隱隱源出一種北國女俠的英氣。」 姚宓身上毫無俗氣,因而得到許彥成的愛慕。許彥成是有婦之夫,他的妻子杜麗琳出身於天津的豪富人家,後又留學美國,人也極為聰明大方,但她缺少姚宓的涵養,缺少經過苦難洗禮出來的平等慈懷心,她漂亮有風度,被楊絳稱之為「標準美人」。因而,許彥成舍杜麗琳而取姚宓,但是在楊絳的筆下,許姚兩人的愛情是純潔無瑕的,胡河清下面的論述對此有獨到的見解:

《洗澡》是中國文學中少有的一部以精神戀愛為題旨的小說。許彥成也是一個「痴人」,他有的是真性情,一點不會做假。他也因此在感情生活上很難得到滿足。他的夫人杜麗琳,既有高貴的家世,又有豪奢的財富,風度教養都極佳。在世間一般的男子看來,能贏得這樣一位夫人的一片痴情,也可說是福澤深厚之極的了。然而正因為許彥成「痴」,他倒未必很看重這種天生的福氣。相反他是感到「標準美人」杜麗琳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這樣也就慢慢地疏遠了她。

許彥成愛上姚宓,並不是偶然的。姚宓身上,凝聚著一股中國書香名門傳了幾代人的仙氣。而要呼吸領會之,非得有許彥成那股「痴氣」不可。這「痴氣」的真實內涵,是指大本之人有所情痴,其感應力不是凡俗之流可及的。在此意義上說,許彥成和姚宓的這段因緣,乃是有宿根的。

許彥成和姚宓這時已重歸平靜。他們有迫切的話要談,無暇在痴迷中陶醉。不過他們彼此間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們倆已經相識了幾輩子。

這裡的「一千年」、「幾輩子」,就是夙緣的意思。在中國文學史上,自從《紅樓夢》以後,很少有人像楊絳先生這樣凝鍊地寫出過這種具有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心靈經驗。因緣流轉,如恆河沙數;惟兩心相契而臻完美之境,則能於一瞬中參透往昔無量劫。這種超越個體生命大限的心理感覺,表明精神戀愛已達到了極致的境界。

《洗澡》中頂有趣的情景,莫過於許、姚兩人游西山之事了。先是許彥成約了姚宓去游山,可一夜下來,又覺得懊悔,因為他感到這樣一來就對不起杜麗琳。而姚宓也是很心高氣傲的。她並不對許彥成的反悔感到氣惱,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作如是想。可她的道行再高畢竟還有些賭氣。所以就決定獨自一人去游山。許彥成放心不下,於是跟了去。姚宓發現他跟著去,而且還在同一節公共汽車車廂里,怎麼也要想法子避開他。避來避去,就生出諸多細節來。

楊絳在《洗澡》中一再徵引《詩經》,我覺得這段情景描寫,也倒很可以使人聯想到《詩經》中的一則名詩——《蒹葭》。《蒹葭》寫的是青年人的愛情,「伊人」卻總如縹緲如孤鴻影,怎麼也追不到。而《洗澡》中卻是成年人的愛情,大家都想躲避對方,躲來躲去,心裡卻好像彼此已經認識了一千年,又好像會通靈術那般默契。我有時在想,楊絳的這段描寫,也許可以稱之「反《蒹葭》」;而其詩意之神妙,倒是與《蒹葭》對等的。

按照東方哲學的智慧,盛極而衰,高丘之下必有深谷。姚、許在小室中相對而坐的一刻實在已達到了精神戀愛的極致,這種心靈經驗是難以逾越的,也是不容重複的,故他們從此之後的戀情已有「衰勢」。楊絳對戀愛心理之微妙邏輯的準確把握,於此可見一斑。

作者假許彥成之口說:「我認為知識分子應當帶頭改造自我。知識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國就沒有希望。我只是不贊成說空話。」楊絳以平淡自如的筆調,細膩地描述「洗澡」前後的眾生相。

余楠留過洋,「學貫中西」,解放前在上海一個雜牌大學教課,並在一個反動政客辦的雜誌當主編,下筆很快,要什麼文章,他下筆即來。他迷上了胡小姐,為了利用她達到出國的目的,他想拋棄髮妻與女兒,乘機一走了之。但是,余楠非常吝嗇,不肯花費一分錢,結果被胡小姐甩了。上海解放後,他雖然對新中國心有芥蒂,但還要吹牛被北京的文學研究社「錄用」。

文學研究社成立時,來了許多「專家教授」,社長馬任之,副社長傅今,他新娶的夫人、女作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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