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筆耕不輟 一

楊絳的小說創作,成績斐然。她的短篇小說集《倒影集》,分別由香港文學研究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於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出版。這一集子共收錄《璐璐,不用愁》、《「大笑話」》、《「玉人」》、《鬼》、《事業》等五篇短篇小說,除《璐璐,不用愁》是作者一九三四年秋第一次試作的短篇小說外,其餘均作於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年,內容全部反映三四十年代的女性生活。楊絳曾就為何起名《倒影集》解釋道:「故事裡的人物和情節,都是舊社會的。在我們的新時代,從前的風俗習尚,已陳舊得陌生,或許因為陌生而變得新奇了;當時見怪不怪的事,現在也會顯得豈有此理而使您嬉笑、使您怒罵。這裡收集了幾個故事,好比是夕照中偶爾落入溪流的幾幅倒影,所以稱為《倒影集》。」她還對讀者說:

我希望這幾個小故事,能在您繁忙之餘,供您片刻的消遣,讓您養養心歇歇力,再抖擻精神投入工作。這就是我最卑微的願望。假如您看完後,覺得還有點意思,時間消耗得不算無謂,那就是我更高的願望。

此文寫於一九八○年六月,楊絳當時年近七旬,這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老作家對廣大讀者的最好奉獻。

楊絳的《「大笑話」》寫的是發生在國民黨時期,北京平旦學社內的故事。學社位於北京南郊的溫貝子墳園,「社員名額控制很嚴,須有學位,有著作,由指定的名流推薦,經專設的委員會批准。學社的經費充足,社員生活優裕,家眷住在園內,稱為溫家園。裡面設備應有盡有,自成天地」。這裡面的社員——高級知識分子——的太太生活優渥富足,往往無事生非,演繹出一幕幕鬧劇,死水微瀾,風波迭起。《「大笑話」》就是由這些女人構成的世界。

作品的人物有平旦學社副社長蔡達的夫人朱麗,民法專家林子瑜的夫人周逸群,生物學家褚家麟的夫人褚太太,金融史專家王亞孚的夫人沈鳳,平旦學院社總務長馮彥獻的夫人沈秀,近代史學家程渙的夫人李淑君以及已故王世駿博士的遺孀陳倩等等。

故事是從在上海的陳倩在王世駿死後兩年「翩然臨社」開始。陳倩清秀高雅、落落大方,被這群女人稱為「高湯」,她們見到陳倩,「在關懷的幌子下,無恥地好奇,無恥地盤問,風度斯文的陳倩被她們問得很有點惱怒的意思,兩頰紅暈,雙目放光,只顧咬嘴唇」。陳倩原來到京只是拿回王世駿的遺物,但這群女人不罷休,硬要留她住下來,她們的做法「簡直把陳倩當個口袋似的翻了一個過兒,把她的老底都翻出來了」,還想為她介紹男朋友。故事一開始,就把這群女人揭人隱私、互相吹捧的醜行暴露出來。

這個男人是一位據說「很不錯的大夫」,名叫趙宋恆,他與周逸群、朱麗都有瓜葛。周逸群是個虛榮的女人,年紀四十一歲,比趙宋恆大四歲。七年前雖然不如二十多歲時鮮妍美麗,可是「身段還很苗條,臉盤兒還不嫌肥大」。那時候,趙宋恆對她有「非禮之求」,她「拒絕」了他的身體,卻霸佔了他的心。從此兩人保持了不即不離的情人關係,趙宋恆對周逸群言聽計從,有什麼事毫無隱瞞。雖然有人說些閑話,逸群覺得自己「純潔」得「不同凡俗」。

可是後來人稱「奶油咖喱湯」的朱麗從中作梗,趙宋恆開始與她相好。朱麗年齡只比周逸群小几歲,但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眼睛不大,特把眉毛修鑷描畫得又長又彎又細又黑。她下顎稍尖,嘴微闊,要和長眉呼應,總把嘴唇塗得豐滿濃艷」。自從她勾引了趙宋恆以後,趙宋恆對周逸群漸漸變了態度,說話不僅不忠,「甚至把從前承認和朱麗的關係都賴個乾淨,好像他們倆的交情,也像他和逸群的關係一樣『純潔』。逸群聽他有些話分明是朱麗教的」,周逸群覺得趙宋恆被朱麗拉到污泥里去。而朱麗自視頗高,她仗著年輕漂亮,又是副社長太太,不把周逸群放在眼下。

對此周逸群當然於心不甘,她和其他太太合謀,利用剛來的陳倩,讓陳倩去做趙宋恆的朋友,以對付其新的情人朱麗。可是陳倩出污泥而不染,她既沒有這些太太們的心機,也不清楚為她介紹男朋友的動機。周逸群等一幫太太們與朱麗圍繞趙宋恆展開了一場明爭暗鬥。就在她們的紛爭中,誰也沒有想到陳倩竟然對周逸群的丈夫林子瑜產生了一絲情感,他們倆人有說有笑,很是契合。林子瑜對溫家園的太太們的爭風吃醋和勾心鬥角很是討厭,也對清純的陳倩很有好感,並給她以理解與鼓勵。

朱麗發現了陳倩與林子瑜之間的微妙關係,突然改變戰略,採取請吃冰激凌、留字條等手段企圖抓住陳、林兩人的把柄,放出「大笑話!要搶人家的情人,卻偷掉了自己的丈夫」的謠言。陳倩覺得很冤枉,她想儘快脫離溫家園這個是非之地。作品最後寫道:

陳倩想,她還找誰解釋呢。她的旅行包早已整理好,半空的,很輕,她開發了褚家老媽子的賞錢,聽說褚太太在沈鳳家。她得去找褚太太面辭一聲,也打算向孫秀辭行,不管卧鋪車票能否買到,反正她馬上動身了。

陳倩到沈鳳家,聽見裡面大說大笑,十分熱鬧。她剛一露臉,大家立即鴉雀無聲,沈鳳臉上的笑容還未斂盡。褚太太呆著臉迎上來,孫秀也在那裡。陳倩硬著頭皮,老著麵皮,向孫秀辭行道謝,說種種攪亂了題目。孫秀說:「呆會兒我們送送你。」陳倩辭謝,含糊說還要進城買點東西,孫秀並不堅持要送。她剛轉身出來,客廳里那群人就轟然大笑,孫秀的「噓」也禁壓不住,像個大炮似的把陳倩直轟出去,踉踉蹌蹌跑回褚家,取了東西,趕上班車。

她上了火車只覺得身心俱憊。忽見一個高高的個子,穿一身淺灰西裝,好像在遠處找人。難道是找她嗎?她料想不可能有誰找她。車已經開動,她只怕會有人找她,忙伸出頭來,向那邊揮手絹兒;反正認錯了人,人家也不認識她。她縮回腦袋,擦掉眼角的淚,自覺可笑。全列火車的輪子,有節奏地齊聲說:

「大笑話!大笑話!大笑話!」

剛才那笑聲,一路直追著她。

《「大笑話」》就這樣結束了。楊絳在這裡為人們展示的似乎是一幅特殊女人所構成的百丑圖。照我看來,與其成為「大笑話」,還是趁早離開這幫整天無聊的女人。讀到陳倩坐上火車,擦乾眼淚,我真替她慶幸。如果說,《「大笑話」》是女人的群像的話,那麼下面的《「玉人」》、《鬼》、《事業》諸篇,則是女人的獨影。

《「玉人」》描寫的是與《「大笑話」》不同的男人。大學畢業的郝志傑是中學英文教師,他的妻子是附小老師;「玉人」則是郝志傑十多年前讀大學在蘇州劉家花園裡所遇見的園主獨生女兒枚枚小姐。當時枚枚小姐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她長著新鮮的臉容、輕盈的體態,一口蘇儂軟語叫著「郝家哥哥」,叫得很親熱,郝志傑很喜歡她,還曾為她攀折過籬笆高處的月季花。假期中這段快樂而短暫的生活,給郝志傑留下一個「玉人」的美好回憶,常常引起他無盡的情思。郝志傑懷念過去無憂無慮的歲月,似有如無的情意,寫了一首詩:

玉人何處

常記那天清晨,

朝霞未斂余暈,

她在籬旁採花,

花朵般鮮嫩!

冰雪般皎潔!

白玉般瑩潤!

如初升的滿月,

含苞的青春,

美好的想望,

蠢動的歡欣!

幾度星移月轉,

往事皆已成塵,

伊人今復何在?

空自悵惆愴神。

這首詩是郝志傑為思慕「玉人」而寫的詩,寫得纏綿悱惻。多年以來,儘管他已成家立業,已有妻兒,仍難改變他對「玉人」的一往情深。

郝志傑的妻子田曉非常賢惠,相夫教子,是郝志傑「日常生活里少不了的實際妻子」,她常想,「反正你想你的『玉人』,我盡我的本分」。他們的生活負擔雖然沉重,郝志傑又因車禍腿上摔斷了一根骨頭綁上了石膏,但田曉能夠同他患難與共,整天忙家務帶小孩,還要抽出時間做家庭教師,賺錢貼補家用,到醫院照料他,並為他另租了新房。

郝志傑一家搬進新租的房子,房東許太太是一個既抽大煙又搓麻將的再醮女人。她那被大煙熏得很黑的面孔用胭脂搽得通紅令人實在看不順眼,被郝志傑的兒子取了個綽號叫「猴屁屁」。這位許太太是個十足的小市民,愛沾光貪小便宜。她自家有廁所,卻不準傭人使用。田曉問房東的傭人事出何故,他們回答:「少奶奶不答應啊。那一間好比是她的小廚房。她的精緻好小菜都在裡面那隻綠紗櫥里。還有小電爐——煨蓮子桂圓的——她不讓說——怕你們不肯多攤電費。她自己的尿是香的!我們放個屁就熏臭了她的火腿、熏魚、肉鬆、香腸。還怕我們偷嘴呢!」

於是田曉就為自家的廁所配了鑰匙,但許太太乘田曉不注意偷了一把鑰匙,又自配了兩把給傭人。瞅准田曉不在家時,打開郝家廁所大行其事,亂倒馬桶、痰盂,把廁所弄得臭氣熏天。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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