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十月,長達十年之久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從此,中國將撥雲見日,迎來改革開放的春天!迎來科學的春天!迎來知識的春天!迎來藝術的春天!將原來套在廣大知識分子身上的禁錮,碾為齏粉。
楊絳和錢鍾書,也於一九七七年上半年結束了「流亡」生涯,遷居至位於三里河南沙溝的國務院宿舍,新居寬敞而明亮。說起這新居,還是錢鍾書的老同學胡喬木關照的結果。楊絳記得,當年的一月間,忽有人找她到學部辦公處去。當時有個辦事人員就交給她一串鑰匙,叫她去看房子,還備有汽車,讓她女兒陪她一起去,並對楊絳說:
「如有人問,你就說『因為你住辦公室』。」
於是楊絳和女兒同去看了房子。房子就是前面所說的三里河南沙溝寓所。他們的許多年輕朋友得知消息,都挺高興的,幫著搬家,那天正是二月四日立春。
住了新房,楊絳和錢鍾書頗費思量。他們連猜了幾個人,又覺得不可能。楊絳心想,住辦公室已住了兩年半,到底是誰讓他們搬到這所高級宿舍來的呀?
楊絳他們首先想到了何其芳,何其芳也是從領導變成朋友的。他帶著夫人牟決鳴同來看他們的新居。他最欣賞洗墩布的小間,也願有這麼一套房子。顯然,房子不是他給分的。這年八月,何其芳同志去世。在他的追悼會上,胡喬木、周揚、夏衍等領導同志都參加了。
十月間,胡喬木造訪。他是來「請教」一個問題。早些時候錢鍾書翻譯毛選時,有一次指出原文有個錯誤。
錢鍾書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鑽入牛魔王腹中。」對此,徐永煥請示上級,胡喬木同志調了全國不同版本的《西遊記》查看。結果錢鍾書沒有錯。孫猴兒是變作小蟲,給鐵扇公主吞入肚裡的;鐵扇公主也不能說是「龐然大物」。毛澤東就把原文修改兩句。
錢鍾書雖然沒有錯,他也夠「狂傲」的。胡喬木同志有一次不點名地批評他「服裝守舊」,因為錢鍾書還穿長袍。當他們夫婦住在辦公室期間,胡喬木曾寄過兩次治哮喘的藥方。錢鍾書承他關懷,但無從道謝。
這回,他忽然造訪,楊絳猜想房子該是他配給的吧?但是他一句也沒說到房子。他們的新居共四間房,一間是他們夫婦的卧室,一間給他們的女兒錢瑗,一大間是他們的書房,也充客廳,還有一間吃飯。周奶奶睡在吃飯間里。周奶奶就是順姐,他們家住在學部時,她以親戚身份來幫忙,大家稱她周奶奶。她說,不愛睡吃飯間。她看中走廊,晚上把床鋪在走廊里。
胡喬木這次是偶來夜談,看到錢宅大門口卻堵著一隻床。他後來問錢鍾書他們:
「房子是否夠住?」
楊絳說:「始願不及此。」這就是他們謝胡的話了。
由此看來,楊絳夫婦的生活環境和工作條件,較「文革」之前已有很大改觀。
楊絳和錢鍾書一樣,仍在原「學部」後更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里工作。一九七八年錢鍾書的巨著《管錐編》正式出版,一九八二年他出任社科院副院長。這時候楊絳除了繼續文學研究和翻譯之外,還創作了大量散文、小說,邁上了又一個著譯巔峰。
前面提到,楊絳早在一九五九年就選中西班牙大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作為翻譯的新起點,至「文革」開始已完成譯稿的四分之三,「文革」中楊絳這份心愛的譯稿幾經周折,終於「珠還」,這耽擱的數年反倒成了她的「冷卻」期。從五七幹校回來後,她不滿意舊譯,又在原來的基礎上從頭譯起,提高了「翻譯度」,最後經過「點繁」(一點就點去了幾萬字),「文革」結束前後她抓緊工作,終於將七十多萬字的小說譯竣。一九七八年,漢譯本《堂吉訶德》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它的問世,填補了我國西班牙語文學翻譯的一個空白,立即受到西班牙方面的高度評價,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親自向楊絳頒獎。這是我國文學翻譯界少有的殊榮,譯者當之無愧。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流利酣暢,她自己說過:「我翻譯的時候,很少逐字逐句地翻,一般都要將幾個甚至整段文句子拆散,然後根據原文的精神,按照漢語的習慣重新加以組織。」當然這樣的譯法非常費力,因此楊絳還說:「我翻譯很慢,平均每天也不過五百字左右。」 可謂,字字皆辛苦。
為了做好《堂吉訶德》的翻譯工作,早在六十年代初,楊絳就制定了翻譯的計畫,她說:我是個死心眼兒,每次訂了工作計畫就一定要求落實。我訂計畫的時候精打細算,自以為很「留有餘地。」
由此可見,楊絳為翻譯《堂吉訶德》付出的努力有多麼巨大!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阻礙,她的譯稿可能更早付梓。
楊絳通過翻譯《堂吉訶德》等(包括文學理論、散文、詩歌),積累了不少經驗。她謙虛地說:「我翻譯的一字一句,往往左改右改、七改八改,總覺得難臻完善,因此累積了一些失敗的經驗。成功的經驗固然難能可貴,失敗的經驗或許更有實用。」 在同一篇文章,她表述了她的翻譯觀,她認為,西文冗長,且多複句,一個句子「可以包含主句、分句、形容片語、副詞片語等等。按漢文語法,一個句子里容納不下許多分句和片語。如果必定按原著一句還它一句,就達不到原文的意義;所以斷句是免不了的。可是如果斷句不當,或斷成的一句句排列次序不當,譯文還是達不到原文的意義。怎樣斷句?……原則是突出主句,並襯托出各部門之間的從屬關係。主句沒有固定的位置,可在前,可在後,可在中間,甚至也可切斷。從屬的各分句、名片語都要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使這一片語重新組合的斷句,讀起來和原文的那一句是同一個意思,也是同樣的說法。在組合這些斷句的工序里,不能有所遺漏,也不能增添。」楊絳在這裡表明的意思是,譯者要按讀者熟悉的語言習慣,在傳達原作的內容,做到「信」與「達」的統一。從而,她還引出了「翻譯度」的概念:有的譯者「以為離原文愈近愈安全——也就是說,『翻譯度』愈小愈妥;即使譯文不通暢,至少是『信』的。可是表達不出原意的譯文,說不上信。『死譯』、『硬譯』、『直譯』大約都是認為『翻譯度』愈小愈妥的表現。……『翻譯度』愈小,就是說字上貼得愈近,那麼,在意思的表達上就愈來愈遠。原意不達,就是不信。暢達的譯文未必信,詞不達意的譯文必定不信。我相信這也是翻譯的常識了。」 這個「翻譯度」,就是指譯者從原文轉化為譯文的過程中,經過努力所達到的「信」與「達」的程度。她舉出《堂吉訶德》里的一句話為例,這句話可以有三種譯文。原句有兩層意思:一是「杜爾西內婭受到你的稱讚就更幸福,更有名」。二是「別人的稱讚都不如您的稱讚」。
第一種譯法:杜爾西內婭在這個世界上會更幸福更有名,因為曾受到您的稱讚比了世界上最雄辯者所能給她的一切稱讚。
這段譯文「翻譯度」是最小的,雖然「嚴格」按照原句的順序和語法,在字句的語序上最靠近原句,主句和分句都沒有挪窩,但詞不達意,實在談不通,因而也談不上「信」。
第二種譯法:您對杜爾西內婭的稱讚,蓋過了旁人對她的稱讚,能為她造福揚名。
這段譯文通是通的,譯者把長句斷開了,並從語序上作了調整,「翻譯度」增加些,可是看來好像缺少些什麼,譯文「缺了一塊七巧板」。
第三種譯法:杜爾西內婭有您的稱讚,就會增添了幸福和名望;別人怎麼樣兒極口讚譽,也抵不過您這幾句話的分量。
這段譯文補足了前兩種的缺陷。把複句分斷為單句雖然在語序上與原句不同,但譯文的含義,更加信達。
可見楊絳在翻譯《堂吉訶德》時,真正做到「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無論是在選字,還是在造句、成章方面,都總是斟酌再三,一絲不苟,力求譯文的「信」、「達」、「雅」。
《堂吉訶德》是舉世聞名的傑作,堂吉訶德是在西方文學創作里,與《哈姆雷特》、《浮士德》並稱的傑出典型。楊絳自是十分喜歡這部作品的,譯文從一九七八年問世以來,曾多次重版,每次她都要悉心校訂,日臻完善,累計已發行六七十餘萬冊。該譯著還作為教育部《中學語文教學大綱》指定書目,列入中學生課外文學名著必讀,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江蘇的譯林出版社出版《楊絳譯文集》收入了此書;進入新世紀,在二○○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八卷本的《楊絳文集》時,也彙集了《堂吉訶德》一書。
圍繞《堂吉訶德》,楊絳還撰寫了一組論文,總共有九篇,它們是:《堂吉訶德和〈堂吉訶德〉》、《塞萬提斯小傳》、《再談〈堂吉訶德〉》、《〈堂吉訶德〉譯余瑣掇》、《〈堂吉訶德〉校訂本譯者前言》、《孝順的廚子——〈堂吉訶德〉台灣版譯者前言》、《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在塞萬提斯紀念會上的發言》、《塞萬提斯的戲言——為塞萬提斯銅像揭幕而作》、《〈堂吉訶德〉校訂本三版前言》等。
上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