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塵世 四

這年十一月三日,楊絳先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車,看見錢鍾書雜在人群中出來。他過來站在她旁邊,低聲說:

「待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

楊絳看看他的臉色,猜不出什麼事。

等兩人擠上車,錢鍾書才告訴楊絳:「這個月十一號,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隊。」

儘管天天在等待行期,楊絳乍一聽到這個消息,卻好像頭頂上炸了一個焦雷。因為再過幾天是丈夫虛歲六十生辰,他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麵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了。可是只差幾天,等不及這個生日,他就得下幹校。

「為什麼你要先遣呢?」楊絳不解。

「因為有你,別人得帶著家眷,或者安頓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給你。」錢鍾書說。

「五七幹校」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它是貫徹毛澤東的「五七指示」而採取的模式,即下放農村走勞動鍛煉的「五七道路」。

一九六九年林彪的「一號通令」成了驅趕人們離開城市的最後通牒。由於「文革」而減少或中止業務工作的許多單位,紛紛在全國各地開辦五七幹校。僅中央、國務院所屬部門在河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十八個省區,便創辦五七幹校一百零六所,共約十萬多名幹部。其中,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全部下放河南省。

王洪文曾經說過:「不聽話的統統把他們送到五七幹校去勞動」,用五七幹校這種形式來排斥異己,對知識分子進行身心迫害。

學部五七幹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縣。錢鍾書作為「先遣隊」,從得知消息到開拔只有一個星期時間置辦行裝。十一月九日,錢鍾書才放假,回到家裡,楊絳正在為他收拾東西。楊絳在外文所,暫時留京接受教育,她根本不放心錢鍾書一人下放農村。

由於這次下放是所謂「連鍋端」——含有拔宅下放、一去不復返的意思,所以連一時沒用的東西,暫時不穿的衣服,自己寶貴的圖書、筆記等等,一概帶走,大包、小包行李一大堆。當時他們的女兒阿圓、女婿德一,各在工廠勞動,不能叫回來幫忙。他們休息日回家,就幫著收拾行李,並且學別人的樣子,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捆,防止旅途摔破或壓塌。楊絳的感嘆十分耐人尋味:「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經受折磨,就叫鍛煉;除了準備鍛煉,還有什麼可準備的呢?準備的衣服如果太舊,怕不經穿;如果太結實,怕洗來費勁。楊絳已久不縫紉,胡亂把耐髒的綢子用縫衣機做了個毛毯的套子,準備經年不洗。她補了一條褲子,坐處像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錢鍾書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她還說:

「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於家人團聚,等幾時女兒和德一鄉間落戶,待他們迎養吧。

到了先遣隊臨行之日,楊絳和他們的女兒、女婿一起到火車站,為錢鍾書送行。他們擠上火車,找到個車廂安頓下來。這時他們的心情是沉重的,楊絳和錢瑗差點流下淚水。錢鍾書看在眼裡,不等開車,就催促他們快回去。他們三人就下車,痴痴站著等火車開動。

此時此景,楊絳不禁想起三十年代的出國留學: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幹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隊的詞兒,不稱「所」而稱「連」。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大家都放了學去歡送。楊絳記得,「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幹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卻說錢鍾書等多人作為先遣人員到達羅山縣的五七幹校。羅山地處窮鄉僻壤,而幹校又設在遠離縣城的一個土積塵封的勞改營。他們先打掃這個廢棄多年的勞改營,當晚在草鋪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忽然又下了一場大雪,滿地泥濘,天氣驟寒。

十一月十七日,大隊人馬來到,八十幾個單身漢聚居一間屋裡,分睡在幾個炕上。有個跟著爸爸下放的淘氣小男孩兒,臨睡常繞炕撒尿一匝,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鎮上去買吃的:有燒雞,還有煮熟的烏龜。楊絳問錢鍾書味道如何,他卻沒有嘗過,只悄悄做了幾首打油詩寄她。

羅山無地可耕,幹校無事可干。過了一個多月,幹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著大堆箱籠物件,搬到息縣東嶽。那裡比羅山地僻人窮,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

幹校的活是拉大車,脫坯,造磚,蓋房。錢鍾書和俞平伯等幾位「老弱病殘」者受到照顧,幹些雜活、輕活。據說有一個笑話講錢鍾書和丁聲樹(著名的語言學家)兩位一級研究員,分配燒開水,可是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被人們戲稱為「錢半開」、「丁半開」。楊絳則為他們辯護:鍋爐設在露天,大風大雪中,要燒開一鍋爐水不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笑話畢竟還是笑話。

這時,楊絳在北京已不太平,她除了無休止的「學習」、「檢討」之外,挖防空洞,做磚頭。挖完了防空洞——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建築,就把圖書搬來搬去。捆,扎,搬運,從這樓搬到那樓,從這處搬往那處;搬完自己單位的圖書,又搬別單位的圖書。

有一次,他們到一個積塵三年的圖書館去搬出書籍、書櫃、書架等,要騰出屋子來。有人一進去給塵土嗆得連打了二十來個噴嚏。他們儘管戴著口罩,出來都滿面塵土,咳吐的儘是黑痰。楊絳記得那時候天氣已經由寒轉暖而轉熱。沉重的鐵書架、沉重的大書櫥、沉重的卡片櫃——卡片屜內滿滿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輕人狠命用肩膀扛,貼身的衣衫被磨破,露出肉來。這又使她不禁驚嘆: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

楊絳感到,「弱者總佔便宜;我只幹些微不足道的細事,得空就打點包裹寄給幹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寫家信;三言兩語,斷斷續續,白天黑夜都寫。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如今重讀該多麼有趣!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又何惜那幾封。」

楊絳還幫助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同事。有一位年輕人鄭土生也被打成純屬子虛烏有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分子」,逼他承認,不承認不招供只有死路一條。這無疑等於死罪,他想到了自殺。當時他欠楊絳七十五元錢,一九七○年四月七日,他把自己五十元的存摺和二十五元錢塞進楊絳辦公桌的抽屜里,留個條子給她,準備坦然地離開人世。第二天,楊絳一發現,中午趕快到辦公室,看見鄭土生一人坐在辦公桌前低頭髮呆,那時他已打算待辦公室人走後自殺。這時楊絳立即快步走過他跟前把一個小紙包放在他的書桌上。鄭土生打開紙包,除了他的存摺和二十五元錢外,還有楊絳寫的字條,上面寫著:

「來日方長,要保重身體;要耐心、冷靜、堅強。這些錢我不需要,你自己買些生活必需品吧!」

楊絳自己身處逆境,對這樣一位人人怕受牽連、避之惟恐不及的「五一六」分子給予極大的關心愛護和鼓勵,使鄭土生在黑暗中見到光明,從此鼓起了勇氣,頑強不屈地生存下去。鄭土生後來成為著名的莎士比亞研究專家,是中國最完備的《莎士比亞全集》的主編。

還有一位年輕人冀元璋,雖然在「文革」初期參加了對楊絳的批鬥,此時,他也被當作「五一六」分子抓了起來。他家在農村,妻子務農,父親在家長年卧病,家裡生活非常艱難,他省吃儉用,每月的工資都寄回家中,還要四處借債。當他被抓起來,全家陷入絕境時,是楊絳不計前嫌,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每月從工資里拿出錢來寄到他家,幫他渡過了難關,並支持冀元璋堅持原則,不要向邪惡勢力屈服。楊絳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這位年輕人。

楊絳還同樣關心、幫助所里其他受冤枉的年輕同志。她的正義感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在北京挖地道期間,攤派每戶做磚,一人一百塊,自己挖土借工具,做好後自己送交上去,據此,楊絳一家三口就得做三百塊。她的丈夫已下幹校,女兒在廠勞動,女婿也離開了人世,這可使得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大感為難,她向監管的紅衛兵小將求救,商量以代他打一套毛衣交換。這位紅衛兵小將也知道楊絳錢鍾書都是好人,一口答應,與所里其他年輕人一道為楊絳做好了磚並代她交上,卻不肯要她打毛衣。楊絳要下幹校,所里的年輕人主動為她捆紮行李幫她託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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