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塵世 二

「文革」中,對知識分子的迫害,千奇百怪,花樣層出不窮。

有一天,錢鍾書回家,頭髮給人剃掉縱橫兩道,現出一個「十」字,這就是所謂「怪頭」。幸好楊絳向來是他的理髮師,趕緊把他的「學士頭」改為「和尚頭」,抹掉了那個「十」字。而他的一個「同夥」因為剃了「怪頭」,飽受折磨。理髮店不但不為他理髮,還給他扣上字紙簍子,命他戴著回家。

不久,楊絳也「恭逢其盛」,受到同樣的遭遇: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日,這是楊絳不幸的一天——早上她翻譯的「黑」稿子《堂吉訶德》被沒收,晚上又給剃成「陰陽頭」。當天,宿舍里有個「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燒,扔在抽水馬桶里。不料衝到底層,把馬桶堵塞了。住在樓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為「權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馬桶里的紙片撈出漂凈,敬獻革命群眾。

這就引起宿舍里的又一次「揪斗」。楊絳回家雖然較晚,但進院就看見大樓前的台階上站滿了人,大院里也擠滿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兒匠的愛人,她一見楊絳就偷偷擺手。楊絳心知不妙,卻又無處可走,正遲疑間,只見平房裡的張大媽對她呶呶嘴,示意叫她退出去。可是「極左大娘」已經看見楊絳了,提著名字喝住,她只好走上台階,站在丈夫旁邊。

楊絳夫婦都是陪斗。那個用楊柳枝猛抽楊絳的姑娘拿著一把鋒利的剃髮推子,把兩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楊絳都剃去半邊頭髮,剃成了「陰陽頭」。有一位家庭婦女不知什麼罪名,也在其中。她含淚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著求告,總算倖免剃頭。楊絳則不願長他人志氣,求那姑娘開恩,就由她剃光了半個頭。

當時剃了「陰陽頭」的,一個是退休幹部,她可以躲在家裡;另一個是中學校長,向來穿幹部服、戴幹部帽,她可以戴著帽子上班。而楊絳沒有帽子,大熱天也不能包頭巾,卻又不能躲在家裡。

錢鍾書急得直說:

「怎麼辦?」

楊絳安慰他說:

「兵來將擋,火來水擋;總有辦法。」從二樓走上三樓的時候,果然靈機一動,想出個辦法來。她的女兒錢瑗幾年前剪下兩條大辮子,她用手帕包著藏在櫃里,這會子可以用來做一頂假髮。她找出一隻掉了耳朵的小鍋做楦子,用丈夫的壓發帽做底,解開辮子,把頭髮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她想不出別的方法,也沒有工具,連糨糊膠水都沒有。

就這樣楊絳費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了一頂假髮,害得錢鍾書整夜沒睡安穩。她笑說,小時候老羨慕弟弟剃光頭,洗臉可以連帶洗頭,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個光頭。果然,羨慕的事早晚會實現,只是變了樣。

楊絳自恃有了假髮,「陰陽頭」也無妨。可是一戴上假髮,才知天生毛髮之妙,原來一根根都是通風的。一頂假髮卻像皮帽子一樣,大暑天蓋在頭上悶熱不堪,簡直難以忍耐。而且光頭戴上假髮,顯然有一道界線。剪下的辮子擱置多年,已由烏黑變成枯黃色,和她原來的黑髮色澤不同——因為那時候她的頭髮還沒有花白。

第二天,楊絳戴著假髮硬擠上一輛車,進不去,只能站在車門口的階梯上,比車上的乘客低兩個階層。她有月票,不用買票。可是售票員一眼識破了她的假髮,對她大喝一聲:

「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

楊絳連忙聲明自己不是「黑幫」。

「你不是黑幫是什麼?」售票員看著楊絳的頭髮,乘客都好奇地看她。她心想:「我是什麼?牛鬼蛇神、權威、學者,哪個名稱都不美,還是不說為妙。」她心裡明白,等車一停,立即下車。從此一年之內,楊絳不敢乘車,全靠兩條腿走路。

即使走在馬路上,楊絳也時刻擔心惹出是非,遇到不測。她說: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髮就伸手來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當街出彩。我託人買了一隻藍布帽子,可是戴上還是形跡可疑,出門不免提心弔膽,望見小孩子就忙從街這邊躲到街那邊,跑得一溜煙,活是一隻過街的老鼠。默存願意陪我同走,可是戴眼鏡又剃光頭的老先生,保護不了我。我還是獨走靈便。」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宿舍大院的平房裡忽然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衛兵。他召集大樓里的「牛鬼蛇神」去訓話,楊絳也在其中。他下令從此以後每天清早上班之前,不準亂說亂動,只准掃大院,清除垃圾,改造思想……不勝其煩。楊絳心想:我們這群「牛鬼蛇神」是最馴良、最和順的罪犯,不論誰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為一經「揪出」,就不在人民群眾之中,而在人民群眾之外。如果拒不受命,就是公然與人民為敵,「自絕於人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腔」是「相信黨,相信人民」,雖然在此時,不知有誰能看清黨在哪裡,人民又是誰。

這時候,楊絳家裡的阿姨順姐被迫離開了。他們生活上的許多事情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眾已通知煤廠不得為他們家送煤。他們日用的蜂窩煤餅,一個個都得自己到煤廠去買。

即便是鹹菜、土豆當然也得上街買。賣菜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樣尖利,眼睛總盯著楊絳的假髮。有個大娘滿眼敵意,冷冷地責問她:「你是什麼人?」楊絳不知該怎麼回答,以後就和丈夫交換任務:他買菜,自己買煤。

楊絳每天下班路過煤廠,買三塊大煤、兩塊小煤,用兩隻網袋裝了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因為她在所里掃地掃得兩手無力,什麼都拿不動了。煤廠工人是認識她的。他們明知是「牛鬼蛇神」,卻十分照顧。她下班趕到煤廠,往往過了營業時間,他們總放她進廠,叫她把錢放在案上,任她自取煤餅。有一次煤廠工人問楊絳:

「你燒得了這麼多煤嗎?」

「六天買七天的,星期日休假。」她說。

他們聽她還給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給楊家送煤的老田說:「乾脆我給你送一車吧。」他果然悄悄兒給她送了一車煤。楊絳央求他給同在難中的李健吾和唐棣華家也送些煤,這位師傅也給送了。這事不幸給「極左大娘」知道,立即帶著同夥趕到煤廠,制止了送煤行動。

回顧這段困苦不堪的經歷,楊絳沉痛地說道:我雖然每天胸前掛著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眾憤怒而嚴厲的呵罵聲中,認真相信自己是虧負了人民、虧負了黨,但我卻覺得,即使那是事實,我還是問心無愧,因為——什麼理由就不必細訴了,我也懶得表白,反正「我自巋然不動」。打我罵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況我所遭受的實在微不足道。至於天天吃窩窩頭鹹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覆自慰:假如我短壽,我的一輩子早完了,也不能再指望自己做這樣那樣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亞《暴風雨》里的米蘭達,驚呼:「人類多美呀。啊,美麗的新世界……!」我卻見到了好個新奇的世界 。「文革」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按照「顛倒過來」的原則,文學所原來打掃衛生的臨時工小劉當起了領導,負起監督文學所全體「牛鬼蛇神」的重任。楊絳和錢鍾書、何其芳、俞平伯、陳翔鶴等專家都屬她監管。楊絳掃廁所,錢鍾書掃大院。他們每天不是勞動改造,就是寫檢查,一切正常的業務活動均被取消。

楊絳心上慨嘆:這回我至少可以不「脫離實際」,而能「為人民服務」了。

楊絳乾的是小劉原來的活兒。楊絳仔細看過那兩間污穢的廁所,也料想她這份工作是相當長期的,絕不是三天兩天或十天八天的事。於是她就置備了幾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鏟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條做了一個小拖把,還帶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類和大小兩個盆兒,放在廁所里。不出十天,她把兩個斑駁陸離的瓷坑、一個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廁所的門窗牆壁都擦洗得煥然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製成,鏟刮掉多年的積污,這樣雖有破缺,仍然雪白鋥亮。三年後,翻譯家潘家洵的太太對楊絳說:「人家說你收拾的廁所真乾淨,連水箱的拉鏈上都沒一點灰塵。」

楊絳還回憶說:「小劉告訴我,去污粉、鹽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領取。小劉是我的新領導,因為那兩間女廁屬於她的領域。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領導。她尊重自己的下屬,好像覺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遠勝於她,卻絲毫沒有忌妒之心,對我非常欣賞。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點沒有架子,馬上就拿給我。」這種話只有幽默感十足的楊絳才說得出,叫人忍俊不住。在「文革」這一特殊條件下,楊絳認為,「收拾廁所有意想不到的好處」:其一,可以躲避紅衛兵的「造反」;其二,可以銷毀「會生麻煩的字紙」;其三,可以「享到向所未識的自由」,擺脫「多禮」的習慣,看見不喜歡的人「乾脆呆著臉理都不理」,「甚至瞪著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絕沒有誰會責備我目中無人,因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這是『顛倒過來』了意想不到的妙處。」

為了免卻擴散餘毒,學部的「牛鬼蛇神」被分別集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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