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塵世 一

一九六六年,正當全中國人民克服嚴重的經濟困難、艱難地完成調整國民經濟的任務、開始實行第三個五年計畫的時候,在毛澤東的親自發動和領導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以遮天蔽日之勢席捲中國大地。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至十二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其中心議題是討論和通過《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史稱《十六條》)。這個《決定》指出,「在當前,我們的目的是斗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權威」,「要充分運用大字報、大辯論這些形式進行大鳴大放……揭露一切牛鬼蛇神」,要「敢字當頭」,「不要怕出亂子」,「不能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就在《十六條》通過的次日,即八月九日,楊絳就在「如火如荼」的運動中被「揪出來了」。三天之後,她的丈夫錢鍾書也被「揪出來了」。那時,他們倆同在一個學部,楊屬外國文學所,錢則屬文學所,兩所運動的過程大致相仿。

在外文所,雖然沒有一張揭發楊絳的大字報,不過她覺得事情已經不妙。有一次大會前群眾傳看一份文件,傳到她近旁時就跳過了她,好像沒有她這個人。再有一次大會上,忽然有人發問:

「楊季康,她是什麼人?」

會後就有人通知她:「以後開會,你不用參加了。」

楊絳就這樣給「揪出來了」 。一同被揪出來的李健吾、卞之琳、羅念生、鄒荻帆等,坐在空落落的辦公室里「待罪」。

「待罪」之時,報上發表了《五一六通知》。楊絳等人對照這個文件細細研究,竊竊私議,滿以為按這個指示的精神,革命群眾應該請他們重新歸隊。

忽然有一天被召去開大會,不料會上群眾憤怒地控訴他們的種種罪行,並公布今後的待遇:

不發工資,存款全部凍結,每月發給生活費若干元;

每天上班後,身上掛牌,牌上要寫明姓名、身份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

組成勞動隊,行動聽指揮,並由「監管小組」監管。此外,還有一系列禁令,如不許喝牛奶,不許吃魚肉蛋禽,只許吃窩窩頭、鹹菜和土豆,不準戴草帽,不準撐遮陽傘,不準穿皮鞋等等。

至於錢鍾書究竟為何被揪出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楊絳問他時,他說「大概是人家貼了我幾張大字報」——簡直是黑白顛倒、狗血噴人。錢鍾書身為《毛澤東選集》英文編譯委員會成員,書桌上竟然沒有「毛選」四卷,並且說把這些東西放在書桌上,「會弄髒了桌子」……這罪名在當時大得可怕。

一天晚上,楊絳回家問她的丈夫:

「你們怎麼樣?」

當然,學部各所都是絲毫不差的,他們倆的遭遇也相彷彿。他的專職是掃院子,她的專職是掃女廁。他們夫婦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楊絳所在的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錢鍾書所在的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下面的情形,據楊絳在《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一文的記載是這樣的:「我給默存找出一塊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阿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我們似乎可以聽出兩人苦澀的淺笑。」

接下來的事情使他們感覺愈來愈出奇,夫婦倆度日如年。學部當時還沒有供全體員工開會的大禮堂,只有一個大席棚。有一天大雨傾盆,寒意刺骨。到處造反的紅衛兵把各所「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眾」,還給他們都戴上報紙做成的尖頂高帽。

在群眾憤怒的斥罵聲中,楊絳偷眼看見「同夥」帽子上都標著名目,如「黑幫」、「國民黨特務」、「蘇修特務」、「反動學術權威」、「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等,不一而足。散會後,楊絳給推推搡搡趕下台,尖頂高帽都需繳還,她看了一眼自己剛才脫下的高帽子,發現帽子上的名目經過規範化,自己從「資產階級學者」升級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和丈夫錢鍾書一樣了。從此,他們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戲侮,稱之為「揪斗」。

楊絳被批鬥、揪斗,不止這一次,有時單獨,有時和錢鍾書一起,成為「家常便飯」。其中有一件事非同小可,前面已經提到過錢鍾書的罪名,對此,楊絳在《幹校六記》中的敘述更為詳盡: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幾人聯名貼出大字報,聲討默存輕蔑領導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這語氣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去看了大字報不禁大怒。我說捕風捉影也該有個風、有個影,不能這樣無因無由地栽人。我們倆各從牛棚回家後,我立即把這事告知默存。我們同擬了一份小字報,提供一切線索請實地調查;兩人忙忙吃完晚飯,就帶了一瓶糨糊和手電筒到學部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面。第二天,我為此著實挨了一頓斗。

就在這次專門提到的鬥爭會上,楊絳受到「革命群眾」的審問。

群眾問:「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

楊絳說:「是我。」

群眾又問:「打著手電筒貼小字報的是誰?」

楊絳說:「是我——為的是提供線索,讓同志們據實調查。」

台下一片怒斥聲。有人說:「誰是你的『同志』!」

楊絳就乾脆不稱「同志」,改稱「你們」。

那天,楊絳一口擔保,錢鍾書的事自己都知道。當時,群情激奮,楊絳也十分氣憤。有人遞來一面銅鑼和一個槌子,下令她打鑼自報罪名。她正是火氣衝天,沒處發泄;當下接過銅鑼和槌子,下死勁大敲幾下,藉以發泄無比的憤恨。

這一來可翻了天了——台下鬧成一片,造反派要驅楊絳到學部大院去遊街。一位中年老幹部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污水浸霉發黑的木板,繫上繩子,叫她掛在頸上。木板是滑膩膩的,掛在脖子上很沉。楊絳戴著高帽子,舉著銅鑼,給群眾押著先到稠人廣眾的食堂去繞一周,然後又在院內各條大道上遊街「出醜」。造反派命她走幾步就打兩個鑼,叫一聲「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一向和顏悅色,說話慢條斯理,舉止溫文爾雅,被人視為「文弱書生」的楊絳,這天一反常態,大聲叫喊,她情願以這一特殊方式,抗議對自己、對錢鍾書的種種侮辱,表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錚錚傲骨。她的同事葉廷芳在一篇文章中實錄其事,讀來驚心動魄:那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迫使一個個所謂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面對一張張大字報的滿篇不實之詞,人們只能咽下痛苦的淚水,敢怒而不敢言。但在學部大院內卻發生一起例外:一張「揭發」「反動學術權威」錢鍾書的大字報被另一個「資產階級權威」提出質疑;她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在那張大字報的一角,對大字報中的不實之詞進行澄清。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上述的「弱女子」楊絳。不用問,她的「膽大包天」不可能不受到懲罰。她馬上被揪到本單位大會議室,與其他「牛鬼蛇神」一起示眾。他們一個個被勒令屈辱地低著頭,出乎人們意料,偏偏楊絳拒絕服從,她滿面怒容地昂著頭!人們斥問她為什麼如此頑固!她怒不可遏地跺著腳大喊:「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那形象真像一頭憤怒的猛獅。楊絳的這一大無畏之舉,使在座的「革命群眾」中的年長和年輕的同事心中引起共鳴或靈魂震撼。從此我對她刮目相看,覺得在她的柔弱的外表之內,蘊含著剛正不阿的精神情操和對丈夫的真摯、深厚的愛 。對丈夫的摯愛,楊絳一口擔保錢鍾書絕無此事。後來當紅衛兵實地調查時,也查無實據。對此,時隔多年,楊絳以不乏幽默的筆調調侃道:「我想這有何難,就難倒了我?況且知識分子不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嗎?叫又何妨?我暫時充當了《小癩子》里『叫喊消息的報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報消息。當時雖然沒人照相攝入鏡頭,我卻能學孫悟空讓『元神』跳在半空中,觀看自己那副怪模樣,背後還跟著七長八短一隊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場鬧劇實在是精彩極了,至今回憶,想像中還能見到那個滑稽的隊伍,而我是那個隊伍的首領!……我心想,你們能逼我『遊街』,卻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遊街出醜,我仍然是個有體面的人!』。」

還有一次,文學所所長何其芳等「黑幫」在北京吉祥大戲院的大舞台挨斗,他們披戴了各種辱罵性的名號,被一一押到台上。楊絳夫婦在陪斗之列,暫時棲身台下。

那天楊絳異常睏倦,只好低著頭打起了瞌睡。台上的檢討和台下的斥罵連成一片,她卻置若罔聞。忽有人發現,大喝一聲:

「楊季康,你再打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