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拔白旗」後、「大躍進」的十月下旬,文學所決定分批派員下鄉去接受社會主義教育,改造自我,地點在北京郊區。
楊絳被分在第一批。一家三口,女兒已下廠鍊鋼。錢鍾書下鄉比她遲一個月,她不能親自為他置備行裝,自感放心不下。楊絳還有點顧慮,怕自己體弱年老,不能適應下鄉以後的集體生活。當然楊絳要求下鄉是自願(根據當時規定四十五歲以上的女同志可以免於下鄉),只是她覺得自己的動機不純正。她說過:「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樣生活的。第二,還是好奇。聽說,能不能和農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線。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楊絳那一批約二十人,一到山村,就遇見了所謂「蒙娜麗莎」和「堂吉訶德」。原來,同去的一位老先生遙指一個農村姑娘說:「瞧,她像不像蒙娜麗莎?」
「像!真像!」
他們就稱她「蒙娜麗莎」。
打麥場上,一個三角窩棚旁邊,有位高高瘦瘦的老者,撐著一支長竹竿,翹著一撮鬍子、正仰頭望天。另一個老先生說:
「瞧!堂吉訶德先生!」
「哈!可不是!」
他們就稱他「堂吉訶德」。
楊絳他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下鄉得過幾重關。姑且稱為「過五關,斬六將」。
第一關就是「勞動關」。
公社的負責人也真是煞費苦心,為楊絳幾個「老弱無能」的人安排了不累、不臟又容易的活兒:讓他們砸玉米棒。楊絳數人各拿一條木棍,在打麥場上席地而坐,舉棒拍打,把玉米粒打得全脫落下來,然而掃成一堆,用席子蓋上。幹活時,還可以與鄉村裡的老大娘談笑一番。
有時候,他們還推獨輪車搬運地里的秫秸雜草,或者捆捆乾草,或者用小洋刀切去蘿蔔的纓子,搬運入窖。眼下,她們所乾的活都不算重。艱苦的考驗在於後面的「關口」。
第二關是「居住關」。
楊絳他們先是在村裡一間空屋裡塵土撲鼻的冷炕上暫住一宵,然後搬入公社縫紉室居住。縫紉室里有一張竹榻,還有一塊放衣服什物的木板,寬三尺,長六七尺,高高地架在牆頂高窗下,離地約兩米。得登上竹榻,再登上個木樁子,攀援而上,躺下了當然不能翻身,得扶著牆一動不動,否則會滾下來。夜晚楊絳就睡在這上面。後不久,村裡開辦了託兒所。託兒所里的教室里擺著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頭有個大暖炕。楊絳等四人就同睡這個大炕,不過被褥有被小孩溺濕的危險。
第三關是「飲食關」。
楊絳他們在農民食堂搭夥,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粥,還有玉米面做成的窩頭。這些食物老鄉都嫌「不經飽」。剛開始吃,還覺得蠻新鮮,感到不錯。時間一久,不僅食之無味,肚子還產生了大量氣體,又是噫氣,又是泄氣。
楊絳有一次做夢,夢見飯桌上一個小碟子里兩個荷包蛋,楊絳推開說:「不要吃。」睡覺醒來告訴同去的女伴,她直埋怨楊絳不吃。早飯時,告訴了同桌的老先生,他們也同聲責怪楊絳不吃,恨不得叫她端出來放在桌上呢!難得吃的小活魚、白米飯和油條,成了時鮮美味,忍不住使人垂涎欲滴。大家都得了「饞癆」,他們只好在每晚燈下,空談好吃的東西,叫做「精神會餐」——既解饞,又解悶,「吃」得津津有味。
這樣天天如此單調又缺乏油水的食譜,較之錢鍾書在河北昌黎鄉間吃的是發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摻和了玉米面做的帶著苦味的窩頭,楊絳他們的飲食應該說是很好的了。
第四關是「方便關」。
這個關,其實是不方便的,比「飲食關」更難過。鄉村裡漚「天然肥」的缸多半太滿,上面擱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上去,大有跌進缸里的危險,令人「戰戰慄栗,汗不敢出」。
有一次,楊絳在食堂里吃了半碗綠豆粉做的麵條。不知道那是很不容易消化的東西,半夜鬧肚子了。那時她睡在縫紉室的高鋪上。她儘力綏靖,胃腸卻不聽調停。獨自半夜出門,還得走半條街才是小學後門,那裡才有「五穀輪迴所」。實在沒有辦法,楊絳只好穿衣由高處攀援而下,硬著頭皮,大著膽子,帶個手電筒悄悄出去。她摸索到通往大廳的腰門,推一推紋絲不動,打開手電筒一看,上面鎖著一把大鎖。只聽得旁邊屋裡雜亂的鼾聲,她嚇得一溜煙順著走廊直往遠處跑,經過一個院子,轉進去有個大圓洞門,進去又是個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只見落葉滿地,闃無人跡。楊絳這時想到了學習貓咪,摸索得一片碎瓦,權當爪子,刨了個坑。然後她掩上土,鋪平落葉。當她再次攀援上床,竟沒有鬧醒一個人。
第五關是「衛生關」。
清潔離不開水,但在那裡,用水很不容易。楊絳所在的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還得往回挑。每天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臉。她的手背比手心乾淨些,飯後用舌頭舔凈嘴角,用手背來回一抹,就算洗臉。她們整整兩個月沒有洗澡,只得燒點熱水,洗洗頭髮,洗換襯衣。
在鄉村,楊絳遇見了形形色色的「農民階級」,他們各不相同。一位大媽看見他們便打著官腔:「真要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毛主席,你們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嗎?」
縫紉室里有個花言巧語的大媽,她對楊絳說:
「呀!我開頭以為文工團來了呢!我看你拿著把小洋刀挖蘿蔔,直心疼你。我說:瞧那小眉毛兒!瞧那小嘴兒!年輕時候準是個大美人兒呢!我說:我們多說說你們好話,讓你們早點回去。」
同時,楊絳發現,「堂吉訶德」和「蒙娜麗莎」都在一個山村,其實「堂吉訶德」並非老者,他理髮順帶剃掉鬍子,原來是個三四十歲的青壯年,一點不像什麼堂吉訶德。「蒙娜麗莎」也不漂亮,並且營養不良。整個山村,並不富裕,只有正副隊長家裡生活比較富裕,樓是新蓋的,質量不錯;而其他人家只有水缸里的水是滿滿的。有的連窗紙都是破的,破紙在風裡瑟瑟作響。解放已十幾年了,農村的面貌,農民的生活並無改觀,楊絳心想莫不是我們上面的政策出了點毛病吧。
楊絳他們還經常分組到村裡訪病問苦,也順帶出門兒聊天,了解大躍進運動中這些貧苦農民的真實生活。她們訪問又哭又罵的「瘋婆子」、生肺病的女人、患風濕病的小夥子以及講怪話的大媽等。她們總是儘力做點好事,為青年農民和村支書掃屋,為村裡開辦的幼兒園贊助些錢,為村裡搞「詩畫上牆」,為農民講解《農村十條》……甚至打算為這個山村寫一部村史。
楊絳下鄉還有一件事,令她難以忘懷,這就是:默存留在家裡的時候,三天來一信,兩天來一信,字小行密,總有兩三張紙。同夥惟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貼身襯衣上有兩隻口袋,絲綿背心上面又有兩隻,每袋至多能容納四五封信(都是去了信封的,而且只能插入大半,露出小半)。我攢不到二十封信,肚子上左邊右邊儘是硬邦邦的信,雖未形成大肚皮,彎腰卻很不方便。其實這些信誰都讀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可是我經過幾次運動,多少有點神經病,覺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廣告上的「百靈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發生這種效力,白紙黑字,百口莫辯。因此我只敢揣在貼身的衣袋裡。衣袋裡實在裝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我身上是輕了,心上卻重了,結果只好硬硬心腸,信攢多了,就付之一炬。我記得曾經在縫紉室的泥地上當著那女伴燒過兩三次。這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他到昌黎天天搗糞,仍偷空寫信,而囑我不必回信。我常後悔焚毀了那許多寶貴的信。唯一的安慰是:「過得了月半,過不了三十」,即使全璧歸家,又怎逃得過丙午大劫。最終,這些書信只得由火神收藏了,否則文壇又多了一則可資談助的佳話。
楊絳下鄉原定三個月,後縮短為兩個月。她們在回京之前,還各自總結收穫,互提意見,楊絳得到的評語中,有一句話說她能和老鄉們「打成一片」令她得意了一會兒。就這樣,楊絳「乖乖地受了一番教育,畢業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