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會開後不久,《人民日報》上報道了清華大學對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控訴大會的消息,還點了楊絳的名,說什麼:「×××先生上課專談戀愛。」
楊絳自認為,幸虧自己不是名人,點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三十多年後回首往事,她說:
我的安慰是從此可以不再教課。可是下一學期我這門選修課沒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個學生。我剛經過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誠心誠意地作了檢討,決不能再消極退縮。我也認識到大運動里的個人是何等渺小。我總不能借這點委屈就摜紗帽呀!我難道和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結下了不解之緣嗎?只好自我辯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他們怎麼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總歸是難免的。
雖然是一番屈辱,卻是好一番錘鍊。當時,我火氣退去,就活像一頭被車輪碾傷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創口不是一下子就能癒合的。可是,往後我受批評甚至受鬥爭,總深幸這場控訴大大增強了我的韌勁 。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在這場被稱作「洗澡」的運動中,都像楊絳那樣富有韌勁,夯實了與命運搏擊的基礎,他們的生命過早地凋落了。在楊絳記憶的熒屏里,便留下若干影子。
楊絳一九八八年撰寫的《憶憶高崇熙先生》,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事例。高崇熙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工系教授,兼任化工廠廠長。大家都承認他業務很好,可是卻說他脾氣不太好,落落難合。他的夫人高太太善交際,所以楊絳、錢鍾書夫婦儘管不善於交際,也和高家有些來往。他們發現高崇熙脾氣並不壞,和他很合得來。
一九五一年秋季的一個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楊絳夫婦一時興起,想出去走走。楊絳還記得高夫人送過鮮花來,還未去道謝。他們就步出南校門,穿過麥田,到化工廠去。
楊絳和錢鍾書進了工廠,拐彎曲折,到了高氏夫婦寓所。高太太進城去了,家裡只有高崇熙一人。他正獨坐在又像教室又像辦公室的客堂里,對錢氏夫婦的拜訪好像出乎意外,他請兩人坐下,拿了兩隻玻璃杯,為他們斟了兩杯水。高崇熙笑得很勉強,與他們酬答也只一聲兩聲。
錢鍾書乘機問起他們廠里的思想改造運動,他說:「沒什麼事,快完了。」
楊絳憑著女性的敏感,覺得高氏「心情不好」,自忖來得不是時候,坐不住了,就說是路過,順道看看,還要到別處去。說完便起身告辭了。
高崇熙並未挽留,卻殷勤送他們出來,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還直往外送。夫婦倆請他留步,他硬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廠的大門口。楊絳記得大門口站著個看門的,他站在那人旁邊,目送楊絳他們往遠處去。
在回家的路上,楊絳和錢鍾書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有些納悶——高崇熙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著臉,他只是笑得那麼勉強,那麼怪。真怪!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字可以形容。
楊絳說:「他好像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錢鍾書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該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們打擾他了。」楊絳道。
「不,他沒事,他就那麼坐著。」
「不在看書?」
「我看見他就那麼坐著,也不看書,也不做什麼事。」
「哦,也許因為運動,他心緒不好。」
「我問起他們廠里的運動,他說沒什麼事,快完了。」
「我覺得他巴不得我們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他們倆怎麼也沒有想到,高崇熙正在打自尋短見的主意!
只過了一天,星期二上午,傳來消息:化工廠的高崇熙昨天自殺了。據說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的時候,高夫人和廠里的一些女職工在會客室里煮元宵吃,回隔壁卧房看見高崇熙倒在床上,臉已變黑,他服了氰酸。
聽到噩耗,楊絳既後悔又心酸:「只恨我們糊塗,沒有及時了解。」楊絳在回憶這件事時,最後還不忘捎帶一句:
「冤案錯案如今正一一落實。高先生自殺後,高太太相繼去世,多少年過去了,誰還記得他們嗎?」
還有一位人物,也使楊絳難以忘懷。那時,楊絳常常帶女兒去燕京東門外買水果的果園名叫虞園,園主虞先生是早年留學美國的園林家,楊絳和他很熟。
虞先生約莫五十多歲,頭髮已經花白,他和藹可親,富有教養,有一次楊絳和女兒進園,就看見虞先生坐在樹陰里看一本線裝書。楊絳很願和他聊聊天。
當小孩子進園買果子時,虞先生總把稍帶傷殘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給孩子。楊絳還常看見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樹,和工人一起勞動,工人都稱他「吾先生」——就是「我們先生」——這稱呼的口氣裡帶著擁護愛戴的意思。
楊絳和女兒去買果子,有時是工人掌秤,有時虞先生親自掌秤。桃子熟了,虞先生給個籃子讓他們自己挑好的從樹上摘。他還帶楊絳下地窖看裡面儲藏的大筐大筐蘋果。
「三反」運動剛開始,楊絳發現虞園氣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有些工人的氣勢好像比虞先生高出一頭。有一天楊絳去果園,開門的工人對她說:
「這園子歸公了。」
「虞先生呢?」楊絳問道。
「和我們一樣了。」
楊絳這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樣,成了果園的僱員,拿同樣的工資,但他並不因此「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
一次楊絳看見虞先生仍在果園裡曬太陽,不過離果子攤兒遠遠的。他說,得離得遠遠的,免得懷疑他偷果子。還說,他吃園裡的果子得到市上去買,不能在這裡買,人家會說他多拿了果子。楊絳總是勸他把事情看開些,得隨著時世變通,反正他照樣為自己培植的果樹服務,不就完了嗎?果園畢竟是身外之物呀。
但是虞先生想不通,他自己學的園林學,也從事體力勞動,為何說他剝削人家,他受不了日常難免的腌臢氣。他悶了一程,病了一程,終於死於非命——自己觸電去世。楊絳為這一位朋友的不幸遭遇動容、傷心。因而在事隔三十年後,她寫下了沉痛的《「吾先生」——舊事拾零》一文。
「三反」和思想改造運動後,知識分子的心境如何呢?楊絳的《洗澡》中的丁寶桂和朱千里兩人的對話,正可佐證——
丁 反正咱們都過了關了。從此以後,坐穩冷板凳,三從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們不計較。
朱 不是計較不計較,洗了半天澡,還是他最香嗎!
丁 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朱 沒那麼便宜!
丁 難道還要洗?我聽說是從此不洗了。洗傷了元氣了!洗螃蟹似的,捉過來,硬刷子刷,掰開肚臍擠屎。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朱 這是一種說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還要洗,還要經常洗,和每天洗臉一樣。只是以後要「和風細雨」。
丁 怎麼「和風細雨」?讓泥母豬自己在泥漿里打滾嗎?
以後的形勢誠如書里的人物所言,學術文化界的「左禍」愈演愈烈,知識分子的祭壇慢慢地開始「升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