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定居京華 三

建國後不久,人民政府有組織有計畫地在全國知識分子中開展了一個學習和改造思想的運動,即人們常說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

一九五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三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和《毛澤東選集》的出版,推動了學習黨史和理論的高潮。九月份,北京大學十二位教授響應黨的號召,發起北大教員政治學習運動。由此開始,首先在北京、天津各高校教師中,開展了一個比較集中的思想改造的學習運動。二十九日下午,周恩來總理應邀在京津高校教師學習會上向三千餘名教師,作了題為《關於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的報告。在報告中,周恩來就知識分子如何正確認識思想改造,確立革新立場、觀點、方法等問題談了自己的切身體會。

在報告中,周恩來要求知識分子應該首先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即絕大多數人民的最高利益的立場,然後再經過學習、實踐和鍛煉進一步站在工人階級立場。他懇切希望廣大教師認真學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努力使自己成為文化戰線上的革命戰士。

幾乎與此同時,在全國範圍內開始了「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

對知識分子改造思想,更新觀念、加強學習,即所謂「脫褲子、割尾巴」,也稱「洗澡」。楊絳後來所寫的長篇小說《洗澡》講的就是這時的事情。

思想改造運動有許多「左」的做法,產生了不良影響。「在一些問題上界限劃分不清,把一些不該反對的東西也加以反對,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科學教育中應當繼承的東西重視和繼承不夠,在學習和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中,有些做法比較粗糙,出現過人人檢討,群眾鬥爭『過關』的錯誤,傷害了一些人。」

應該承認,知識分子一開始對「三反」運動不很理解。正如楊絳《洗澡》中的人物朱千里所云:「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來官僚主義?我月月領工資,除了工資,他家的錢一個子兒也不沾邊,貪污什麼?我連自己的薪水都沒法浪費呢!一個月五塊錢的零用,煙捲兒都買不起,買了便宜煙葉子抽抽煙斗,還叫我怎麼節約!」 小說雖然是虛構的,反映的卻是現實。

思想改造運動是與「三反」運動緊密配合的。思想改造運動開始後,清華園已失去了平靜。校園裡在舉辦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圖書展覽。喜歡在書里「串門兒」的楊絳,望著那些書本,這些書她都串過門兒,她卻無法講清它們的「腐朽」之處。

這些改造思想的運動,一般有三個階段,即是思想動員階段、醞釀討論階段、聲討控訴階段 。楊絳在清華就經歷了這三個階段。

在思想動員階段,一切統一認識,步調一致。在這段時間,廣大教師相對自由,大家一起學習發下來的學習材料,可以說說笑笑,有時也不免發些牢騷。

醞釀討論階段就不同了。嚴肅緊張取代了輕鬆活潑,每個人都進入了內心思想鬥爭,感到有了壓力。楊絳也曾參與幾個「醞釀會」。那就是背著被控訴的老師,集體搜索可控訴的材料,例如某教師怎麼宣揚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某教師怎麼傳布資產階級的思想等等。

第三個階段是聲討控訴大會,當個人的最後思想總結或檢查被審閱和認可後,他可能感受到自己還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至少他感到自己是個無害於人民的人,為此感到驕傲振奮。那些被認為有害於人民的人,自然要被控訴一番了。那就由不了你了。

當時,外文系的「危險課」有三門:詩歌、戲劇和小說。後來這三門課改為選修,詩歌和戲劇班上的學生退選,這兩門課就取消了。楊絳教授的是大學本科三年級的英國小說課程,因為仍有學生選修,她只好繼續開課。

但是,這些課程時常要受到來自「左」的方面的干擾,令人憂心忡忡。例如溫德先生(1886~1987年),是一位進步人士。早在一九二五年起他就來清華大學任外文系教授,院系調整後一直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在中國任教六十餘年。他與吳宓、張奚若、聞一多等都是好朋友,楊絳、錢鍾書夫婦是他的老學生,他和錢鍾書又一同負責研究生的指導工作。北京解放前夕,國民黨搜捕進步師生時,吳晗、袁震夫婦就是他用小汽車護送出北京的。

溫德最早向學生和同事們推薦和講述英共理論家考德威爾的名著《幻象和現實》。有一個同事在學生時代曾和楊絳同班上溫德的課,他這時候一片熱心地要溫德用馬列主義來講解文學。不過這位同事的觀點過於偏狹,簡直否定了絕大部分的文學經典。因而溫德對此頗為生氣,他私下對楊絳說:

「我提倡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他還在吃奶呢!他倒來『教老奶奶嘬雞蛋』!」

而其時楊絳的一位朋友也對楊絳說,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來教教你。但是楊絳並未虛心接受,只留心迴避,在上英國小說鑒賞時著重藝術上的分析比較,希冀保險點,一心只等學生退選了事。然而過了兩年,二年級的學生也選修了這門課,並要求精讀一部小說,而三年級的學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討論。楊絳就想乘機打退堂鼓,但不知誰想出一個號稱「兩全法」的主意:精讀一部小說,同時著重討論這部小說的技巧。楊絳當時選定精讀的小說是《大衛•考伯菲爾》,狄更斯受到馬克思的讚許,也受到進步評論家的推重,被公認為進步小說家。她自認為講狄更斯應該沒有問題。

醞釀控訴大會的時候,楊絳正為改造思想作檢討。學生認為她的問題比較簡單——不屬於「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屬「混飯吃」的典型,她只是滿足於當賢妻良母,沒有新中國人民的主人翁感。楊絳的檢討,就這樣一次通過。

開控訴大會就在通過楊絳檢查的當天晚飯後。她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隨她的一位親戚同去聽控訴。

楊絳的那位親戚是「活動家」。她不知從哪裡聽說楊絳的檢討獲得好評,特來和楊絳握手道賀,然後同去開會。會議主席談了一通資產階級思想的毒素,云云。然後開始控訴。

那時候,有個楊絳從沒見過的女學生上台控訴,形勢直轉急下,她不是楊絳班上的學生,可是她咬牙切齒、頓足控訴的卻是楊絳。只聽她直嚷:

「楊季康先生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戀愛應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見了情人,應當臉發白,腿發軟。」

「楊季康先生甚至於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

這場大會在學校大禮堂舉行,參加者約三千師生員工。其時幾千雙眼睛都射向楊絳,她的那位親戚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她只好效法三十年代的舊式新娘,鬧房時戴著藍眼鏡,裝著不聞不見,木然默坐。接下去還有對別人的控訴,控訴完畢,與會者擁擠著慢慢散去,一面鬧哄哄地議論。楊絳心想:早知如此,為何在醞釀控訴會上,沒人提及自己「談戀愛」的事情,卻一致通過呢?

楊絳默默走出大禮堂,恰似剛從地獄出來的魔鬼,渾身散發著硫磺味,還帶著一圈空白,群眾在這圈空白之外紛紛議論,聲調裡帶著憤怒。一位女同志(大約是家庭婦女)感嘆說:「咳!還不如我們無才無能呢!」

忽然,外文系系主任吳達元走近前來,悄悄地問楊絳:

「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

楊絳回答:「你想吧,我會嗎?」

吳達元立即說:「我想你不會。」他心裡明白,楊絳是一位治學嚴謹、說話很有分寸的老師。

楊絳很感激吳達元,可是那時也只能謹慎地走遠些,恐怕累及他。

楊絳帶著這「一頭霧水」,獨自一人回到家裡。錢鍾書和女兒都不在家,女傭早已睡熟,沒人傾訴,沒人安慰。這天夜晚,楊絳思緒萬千:「假如我是一個嬌嫩的女人,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呢?我只好關門上吊啊!季布壯士,受辱而不羞,因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並沒有這等大志。我只是火氣旺盛,像個鼓鼓的皮球,沒法按下凹處來承受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絲毫慚愧。」於是,她只看了一會兒書,便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楊絳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拿著個菜籃子到校內菜場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搖」,看一看旁人如何表現:

有人見了楊絳及早躲開,有人佯裝不睬,但也有人照常和她打招呼,而且有兩三個人還和她說話,有一人和她說笑了好一會兒。這在楊絳眼裡,平添了幾分滑稽,可作喜劇的「素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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