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定居京華 一

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前夕,楊絳、錢鍾書和許多愛國的知識分子一樣,不僅拒絕了國民黨的拉攏,不去台灣,而且真心實意地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上海易幟之前,錢鍾書曾隨教育部訪問團訪問台灣,故台灣大學聘請他為教授,但他沒有答應。香港大學請他赴任文學院院長,他認為香港「不是學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為宜」,也沒有去。英國牛津大學則聘他為高級講師(Reader),他又以「倫敦的惡劣氣候」為辭,沒有去。楊絳的《幹校六記》的說法是:「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麼有好多條路不肯走呢?思想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捨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儘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五十年後,楊絳在接受訪談時,針對「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在一九四九年時完全可以離開內地的,為什麼留下了呢」的問題,答道:「很奇怪,現在的人連這一點都不能理解。因為我們愛我們的祖國。當時離開有三個選擇,一是去台灣,二是去香港,三是去國外。我們當然不肯和一個不爭氣的統治者去台灣;香港是個商業碼頭,我們是文化人,不願去。」「我們的國家當時是弱國,受盡強國的欺凌。你們這一代是不知道,當時我們一年就有多少個國恥日。讓我們去外國做二等公民當然不願意。共產黨來了我們沒有恐懼感,因為我們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我們也沒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當時我們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們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國吧。」「很多外國人不理解我們,認為愛國是政客的口號。政客的口號和我們老百姓的愛國心是兩回事。我們愛中國的文化,我們是文化人。中國的語言是我們喝奶時喝下去的,我們是怎麼也不肯放棄的。」這確是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裡話。

上海於當年五月獲得解放。這時,楊絳、錢鍾書已接到清華大學的聘函。據說,北平和平解放後,他們兩人的老友吳晗和錢俊瑞受中共中央委託,對北大、清華實行接管工作。隨後,吳晗被任命為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聘請楊絳夫婦擔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出自吳晗的主意 。

這樣,楊絳舉家離開上海,定居北京,開始了新生活,從此再也沒有離開京城(除「文革」、「五七幹校」之外)。楊絳、錢鍾書曾在清華求學,度過了終身難忘的學生生涯,如今他們雙雙又回到母校清華大學,將在這裡執掌教鞭。他們夫婦於八月二十四日攜帶女兒,登上火車,二十六日到達清華。

錢鍾書主要是指導研究生。楊絳是兼任教授,因為按清華的舊規定,夫妻不能在同校一起當專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鐘點計工資,工資很少。對此她就自稱「散工」。後來清華廢了舊規,系主任請楊絳當專任教授,她卻只願做「散工」。她自己認為,因為她未經「改造」,未能適應,借「散工」之名,可以「逃會」。婦女會開學習會,她不參加,因為自己不是家庭婦女。教職員開學習會,她也不參加,因為她還沒有專職,只是「散工」。楊絳曾應系裡的需要,增添一門到兩門課,其實已經夠專任的職責了,但是她為了逃避開會,堅持做「散工」,直到「三反」運動。

在他們夫婦的眼裡,清華園變了,變得比以前更加熱鬧,變得比以前更加陌生。好在有不少老朋友、老同學、老同事與他們在一起,如吳晗、金岳霖、浦江清、馮友蘭、吳組緗、溫德等人都在清華任教授,楊絳心忖,他們可以相互幫助,相互砥礪,共創未來。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發生了舉世矚目的大事:毛澤東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全國人民歡欣鼓舞,楊絳也甚為高興,與錢鍾書一起展望祖國的美好未來。

這時,人們的思想在變,校園的建設也在變,從教育思想到課程設置都在變。變化是正常的,但也有令人費解的地方。錢氏夫婦對為什麼現在開會特別多,學生們為什麼對文學沒有興趣,他們感到納悶。原因很好理解:中央絲毫也沒有放鬆對意識形態領域的改造,浦江清在他的《清華園日記》中就說:「清華各團體自解放後,盛行檢討之風,而檢討之習慣並未養成,所以多意氣和裂痕。馮公(友蘭)說了一句舊話,說清華原有一句俗語:『教授是神仙,學生是老虎,辦事人是狗。』校務會在此刻無論怎樣總是錯,希望不久新政府派校長來也!」

楊絳、錢鍾書到清華時,清華的接管、恢複和改造工作正在進行中。他們夫婦倆擔任外文系教授,教學任務並不繁重,難於應付的卻是一場又一場馬拉松式的會議。對此,錢鍾書在給友人、著名報人黃裳(1920~)的一封信函中表露了這層不理解的意思:

北來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詩情文思,皆如廢井。歸途忽獲一聯奉贈(略)。幸賞其貼切渾成,而恕其唐突也。如有報道,於弟乞稍留餘地。兄筆挾風霜,可愛亦復可畏(如開會多、學生於文學少興趣等語請略)。趙家璧君處乞為弟一促,謝謝。即上裳兄文幾。徐、高二公均候。

弟錢鍾書再拜

內人同叩。三十一日

這信寫於一九五○年一月末。在此之前,黃裳曾去北京採訪,專程到清華園錢氏夫婦的寓所,親眼目睹了這對教授夫婦竟夜攻讀的情形:「住在清華園裡的名教授,算來算去我只有一位熟人,就是錢鍾書。第二天吳晗要趕回城去,因此我就把訪問安排在第二天的晚上。吃過晚飯以後我找到他的住處,他和楊絳兩位住著一所教授住宅,他倆也坐在客廳里,好像沒有生火,也許是火爐不旺,只覺得冷得很,整個客廳沒有任何傢具,越發顯得空落落的。中間放了一隻挺講究的西餐長台,另外就是兩把椅子。此外,沒有了。長台上,堆著兩疊外文書和用藍布硬套裝著的線裝書,都是從清華圖書館借來的。他們夫婦就靜靜地對坐在長台兩端讀書,是我這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個典型的夜讀的環境。他們沒有想到我會在這時來訪,高興極了,接下去,就是快談。」 後來據錢鍾書糾正說,當時客廳里椅子是沒有的,其實那隻不過是兩隻豎擺著的木箱。而楊絳則回憶,客廳里有白布墊子的沙發,他們養的「花花兒」貓就常睡在上面。這裡雖然只是一個細節上的小小的更正,但錢氏夫婦實事求是的細膩風格,由此可見一斑。

當時,楊絳、錢鍾書除了上課、辦公、開會之外,可說是深居簡出,晚上的空餘時間,對他們來說,是青燈攤卷的好時光,他倆不愧是一對「讀書種子」。

當然,黃裳的到來,使錢氏夫婦大為高興。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四十年,黃裳還清楚地記得這次會面,他說:「聽錢鍾書談天真是一件非凡的樂事,這簡直就是曾經出現槐聚詞人在《圍城》里的那些機智、雋永的談話,只是比小說更無修飾、更隨便。那天晚上幾乎是他一個人在談笑,我也沒有拿出筆記本來,一直談到深夜才告辭。談話的內容全忘記了,可惜。唯一記得的是,當他聽說我到琉璃廠去逛書店,只買了一小冊抄本的《痴婆子傳》時,大笑了。這就是他贈我一聯的上半,『遍求善本痴婆子』的本事。」

第二天,黃裳又碰到錢鍾書一次,後來錢氏又進城來回訪一次。這就是錢氏在上引書函中的「北來得三晤」的三次會面。在這幾次交往中,黃裳得到了錢氏夫婦應約而賦的《蒲園且住樓作》:

夾衣寥落卧騰騰,

差似深林不語僧。

搗扉拗蓬情未盡,

擎釵分鏡事難憑。

搓通碧漢無多路,

夢入紅樓第幾層。

已怯支風情借月,

小園高閣自銷凝。

這首詩,黃裳「特別歡喜」。像李義山嗎?有些像,但又有不同。產生於不同時代的詩,當然不會有完全的一致。這是一篇精緻的短篇,卻只用了五十六個字。如果學錢鍾書的研究方法來分析,這詩是會使我們聯想起玉溪詩中坐在「隔雨相望」的「紅樓」中的那位穿了白袷春衫的少年詩人的吧?這應該就是作者自己。不過研究詩比研究《管錐編》還要更困難得多,這裡不想更深入下去了。

當時朝鮮半島形勢危急,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楊絳還抄錄了宋代詩人陳簡齋之詩相贈。在宋代詩人中間,陳簡齋的作品包含了濃郁的家園之感。楊絳抄錄其詩也可說是別有寄寓的:

胡兒又看達誰春,

嘆息猶為園有人。

可使翠華周寓恙,

誰持白扇靜風塵。

五年天地無窮事,

萬里江湖見在身。

共說金陵龍虎氣,

放臣迷路惑煙津。

當時來訪的客人還包括傅雷夫婦。那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傅雷從香港由海路經天津到了北京。拜訪了楊絳夫婦,並且在錢宅盤桓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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