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艱難時刻 一

上海成了一個「圍城」。抗戰八年,楊絳飽嘗戰亂之苦,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她在抗戰勝利的熱切企盼中,艱難度日。

楊絳這一時期所寫的散文,表達了渴望自由和民主的心境:

我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間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遊玩。

有時候,我凝斂成一顆石子,潛伏澗底。時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瀉而過,我只知身在水中,不覺水流。靜止的自己,彷彿在時空之外、無涯無際的大自然里,僅由水面陽光閃爍,或明或暗地照見一個依附於無窮的我。有時候,我放逸得像傾瀉的流泉。數不清的時日是我沖洗下的石子。水沫蹴踏飛濺過顆顆石子,輕輕快快、滑滑溜溜地流。河岸束不住,淤泥拉不住,變雲變霧,海闊天空,隨著大氣飄浮。

有時候,我來個「書遁」,一納頭鑽入浩瀚無際的書籍世界,好比孫猴兒駕起跟斗雲,轉瞬間到了十萬八千里外。我遠遠地拋開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

但我畢竟是凡胎俗骨,離不開時空,離不開自己。我只能像個流浪兒,倦遊歸來,還得回家吃飯睡覺。

我鑽入閉塞的舍間。經常沒人打掃收拾,牆角已結上蛛網,滿地已蒙上塵埃,窗戶在風裡拍打,桌上床上什物凌亂。我覺得自己像一團濕泥,封住在此時此地,只有摔不開的自我,過不去的時日。這個逼仄凌亂的家,簡直住不得。

我推門眺望,只見四鄰家家戶戶都忙著把自己的屋宇粉刷、油漆、裝潢、擴建呢。一處處門面輝煌,裡面迴廊復室,一進又一進,引人入勝。我驚奇地遠望著,有時也逼近窺看,有時竟挨進門去。大概因為自己只是個「棚戶」吧,不免有「酸葡萄」感。一個人不論多麼高大,也不過八尺九尺之軀。各自的房舍,料想也大小相應。即使憑彈性能膨脹擴大,出掉了氣,原形還是相等。屋裡曲折愈多,愈加狹隘;門面愈廣,內室就愈淺。況且,屋宇雖然都建築在結結實實的土地上,不是在水上,不是在流沙上,可是結實的土地也在流動,因為地球在不停地轉啊!上午還在太陽的這一邊,下午就流到那一邊,然後就流入永恆的長夜了。

好在我也沒有「八面光」的屋宇值得留戀。只不過一間破陋的斗室,經不起時光摧殘,早晚會門窗傾圮,不蔽風雨。我等著它白天曬進陽光,夜晚滲漏星月的光輝,有什麼不好呢!反正我也懶得修葺,回舍吃個半飽,打個盹兒,又悄悄溜到外面去。

透過這些敘述,可以看出淪陷區的生活是壓抑的。在這豺狼橫行的地方,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一九四五年四月間,一天上午九十點鐘,錢鍾書已到學校去上課,楊絳和婆婆、叔父以及弟弟在家,女兒阿圓正在卧室做功課。而楊絳則在做家務,突然有陣敲門聲,她忙去開門,迎面進來兩位陌生人:他們是日本憲兵。楊絳請他們進門坐,然後假裝去倒茶,三腳兩步奔進卧室,將丈夫的一包《談藝錄》手稿藏好,隨即斟好了兩杯茶回去。

他們問:「這裡姓什麼?」

「姓錢。」

「姓錢?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別家?只你們一家?」

「只我們一家。」

楊絳機警地對付他們,然後設法從後門溜走了。在朋友家吃了飯,看見在家裡的弟弟來找,說兩個日本憲兵發話,如果嫂嫂不回去,就要把家裡的人帶走。楊絳連忙向錢鍾書轉達不要回家。

說完,楊絳隻身從容地回家,裝著去買了許多雞蛋。回到家裡,又免不了與日本憲兵虛與委蛇,最後把他們打發走。不過他們抄走了楊絳的一本通訊錄和一本剪報。第二天,楊絳按照他們的要求,又到日本憲兵司令部接受審問,她反覆預習了準備回答的問題,應對了這場麻煩,居然沒受到皮肉之苦,而當時許多中國人卻沒有這樣幸運:他們輕則至少在憲兵司令部挨兩個大耳光,重則就要像李健吾、柯靈那樣受盡種種酷刑。

這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大事,使楊絳傷心不已。抗戰勝利前夕,她的父親楊蔭杭突然在蘇州中風去世。楊絳和錢鍾書帶著弟妹從上海趕回蘇州奔喪。據楊絳回憶:「父親去世後,我末一次到蘇州舊宅。大廳上全堂紅木傢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大廳上,停著我父親的棺材。前面搭著個白布幔,掛著父親的遺像,幔前有一張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樣到廚下去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門檻上哭,我們姐妹弟弟一個個凄凄惶惶地跑來,都只有門檻可坐。 」

在短短几年間,楊絳深愛的父母雙親相繼謝世。世事滄桑,使她筆下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喟:「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們姐妹曾在霞飛路(現淮海路)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看見父親書案上的一個竹根雕成的陳摶老祖像。那是工藝品,面貌特殊,父親常用『棕老虎』(棕制圓形硬刷)給陳摶刷頭皮。我們都看熟了,決不會看錯。又一次,在這條路上另一家珠寶店裡看到另一件父親的玩物,隔著櫥窗里陳設的珠鑽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 睹物思人,而物已易主。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楊絳彙編其父二十年代的文章,集成《老圃遺文輯》。楊蔭杭是位老報人,他在二十年代以《申報》主筆或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寫下了一系列弘揚正義、抨擊時弊的文章,現在讀來,仍可使人感到:當年的楊蔭杭真不愧為「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一個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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