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步入劇壇 三

隨著《稱心如意》的成功,楊絳一鼓作氣接連創作了喜劇《弄真成假》、《遊戲人間》,悲劇《風絮》。

《弄真成假》完成於一九四三年十月。楊絳以敏銳的觀察力和高超的藝術創造力,再現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社會變革時期的社會風俗圖,刻畫了周大璋這一人物形象,劇作家對他愛恨交加,既鞭撻又不乏同情。她最為關切的是普通人習而不察或者不予深究的東西,她所揭示的也正是他們身上可悲而可笑的喜劇因子。

楊絳的《弄真成假》中的男主人公周大璋一表人才,卻家境貧寒,他和寡母無法生活,只得寄居在妹妹的婆家開的雜貨鋪的小閣樓里。周大璋原本在一家保險公司就職。但他又弔兒郎當,不好好工作。他為了取得地產商張祥甫女兒的巨額陪嫁以進入上流社會,不惜拋棄了原來的情人張燕華而取悅張祥甫女兒張婉如。張燕華本是張祥甫的親侄女,寄身叔父家,形同女傭,她也拚命打算改變自己的處境,幻想嫁給自詡為官宦世家的周大璋後會有轉機,結果離開了叔父,卻住進了周家寄住的小閣樓里,這樣的結局,使周大璋、張燕華「弄真成假」。

楊絳在這一部劇作中,語言適度,筆調溫和客觀,注重從人物的心理、言談舉止、表情肖像上面來尋找喜劇性。她運用語言的才智使人聯想到錢鍾書《圍城》中的奇言妙語。比如張祥甫太太的侄兒馮光祖就是一個例子。馮光祖身為教授,學究氣濃厚,他抱怨女傭把他的襯衫紐子弄丟了,卻對女傭說:「唉,楊媽,我跟你說過——你得先研究這扣子為什麼愛掉;在知道了原因,才能防止結果——千針萬針沒有用。紐扣怎麼會丟掉,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烙鐵燙壞了線;第二是你的線拉得太緊,應該紐扣底下長一個脖子;第三……」女傭說:「從來沒見過紐扣底下長脖子。」 在這裡,楊絳巧妙地憑藉性格語言,將人物從生活的矛盾衝突中凸現出來。

楊絳在戲劇的最後部分,以周大璋、張燕華兩人對話來充分揭露當時社會瀰漫的拜金主義氣息,展示兩位男女主人公的可悲結局:

張燕華 大璋,這是怎麼回事兒?

周大璋 我也不知道。

張燕華 這可不是做夢嗎?

周大璋 簡直像演戲呢!

張燕華 這—— 這就是你的家?

周大璋 咱們的家了!

張燕華 (回顧)好個「詩禮之家」!(指外)那一位就是你的知書達理、有才有德的媽媽?樓下就是你舅家的什麼華洋百貨公司,那位喜媽媽就是你妹妹?(苦笑)咳,大璋,真是環境由你改造啊!我佩服你改造環境的藝術!

周大璋 哎,燕華由你做主呀!我也佩服你掌握命運的手段!

楊絳在《弄真成假》完成後不久,又創作了另一個劇本《遊戲人間》,可惜久未找著,向楊絳打聽也是如此。《楊絳作品集》附錄的《楊絳著作書目》亦未予列入。不過趙景琛的《文壇憶舊》和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均有記載,當時上海出版的《雜誌》、《小天地》上還有人為此寫過評論。

《風絮》是楊絳唯一的一部悲劇作品。最初發表在抗戰勝利不久,鄭振鐸與李健吾合編的大型文學月刊《文藝復興》上,連載於該雜誌的第三、四期合刊和第五期 。

《風絮》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背景是青年知識分子方景山熱衷社會改革,帶了妻子沈惠連到鄉間創辦事業。他一心撲在事業上,由此不僅冷淡了妻子,也得罪了地方勢力,於是被誣陷入獄。經過友人唐叔遠和妻子的共同營救,終於獲救,戲便是從方景山出獄演起。

一年的鐵窗生活使方景山被磨鍊得鬥志彌堅,他正要東山再起,卻萬萬沒有料到,在營救過程中妻子沈惠連已移情別戀,主動追求唐叔遠;唐叔遠則迫於友人之妻不可欺的道德,始終壓抑自己對沈惠連的感情,一再婉拒。沒有屈服於惡勢力的方景山,卻經受不住愛妻情變的打擊,留下遺書欲沉潭自盡。唐叔遠見到遺書,以為友人已歿,便與沈惠連擁抱在一起,然而被擁抱的沈惠連卻又覺得是自己殺了方景山,所以毫無如願以償的歡愉。這時從潭邊回頭的方景山追到沈唐兩人面前,聲言要和沈惠連同歸於盡,不然就槍殺唐叔遠,與沈惠連重歸於好。戲到這裡,沈惠連突然奪過手槍朝自己連擊數彈倒下了,方景山失聲痛哭,唐叔遠呆如木雞,帷幕徐徐落下。

這齣戲渲染了方景山、沈惠連和唐叔遠三個人物之間的感情糾葛,三個好人釀出一場悲劇。悲劇的罪魁禍首不是某個小人或惡棍,也談不上什麼腐朽制度。他們彷彿墮入一口深不可測的感情的陷阱。唐叔遠哀嘆,「唉,咱們是戴著眼罩拉車的馬,蒙著眼趕路。誰知道天的安排。」沈惠連接著嘆道:「天要把咱們倆放在一起,為什麼又叫咱們認識。一生太短了,不能起個稿子,再修改一遍。」楊絳起劇名「風絮」正是點明人生不能自主的含義,是對人生的探索,縱然沒有現成的答案,也讓人回味再三。

如果說,楊絳以前的兩個喜劇,是對自私、虛偽、勢利和粗鄙的人情世態盡情嘲諷竭力鞭撻,顯示了道德譴責力量,那麼《風絮》則由社會批判轉向了人生探索,引起的是對生活的品味和思辨,更耐人咀嚼,更深沉。兩個喜劇,把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裂得痛快淋漓,取得了相當成功的舞台效果,而《風絮》則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得同樣毫不留情,它給予觀眾的心靈震撼不遜於前者。

不過,楊絳的戲劇代表作還是當推前面兩部喜劇《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它們在當時的劇壇上,反響很大,受到觀眾的追捧以及夏衍、柯靈、李健吾、陳麟瑞、黃佐臨等人的高度評價。夏衍說過,他一九四五年從重慶回到上海,看到楊絳的劇本,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李健吾對於楊絳的《弄真成假》有如下的說法:「假如中國有喜劇,真正的風俗喜劇,從現代中國生活提煉出來的道地喜劇,我不想誇張地說,但是我堅持地說,在現代中國文學裡面,《弄真成假》將是第二道紀程碑。有人一定嫌我過甚其辭,我們不妨過些年回頭了看,是否我的偏見具有正確的預感。第一道紀程碑屬丁西林,人所共識,第二道我將歡歡喜喜地指出,乃是楊絳女士。」

在一九四四年五月十日出版的《雜誌》月刊上,孟度發表了評論《關於楊絳的話》。他指出:「以《稱心如意》一劇出現於戰後劇壇的楊絳先生,恰如早春的一陣和風復生於冬眠的大地、萬物,平添上欣欣的生意……在《弄真成假》中,如果我們能夠體味到中國氣派的機智和幽默,如果我們能夠感到中國民族靈魂的博大和幽深,那就得歸功於作者採用了大量的靈活、豐富、富於表情的中國民間語言。魯迅先生創造了民國時候某種僱農的典型阿Q,楊絳女士又創造了現代中國某種平民老婦人典型周大媽。」

多年以後,柯靈在評價抗戰期間的戲劇創作時指出,楊絳的喜劇中的「各式人等,無論上層下層,都是我們在舊中國隨處可見的人物,只是作者挑精揀肥,經過選拔,把他們當作樣品搬上舞台,公開展覽。對那些名門望族的紳士淑女,是透過衣冠楚楚的外表,脫衣舞似的細細剝露他們又丑又髒的靈魂(但其中也很有些風趣盎然的形象);對那些蓬門小戶的男女老小,是帶著深厚的同情,指出他們盲目的營營擾擾,可笑可憫,憐惜地撫摸他們的傷痛。解剖的鋒芒含而不露,婉而多諷。這是作者深入生活,體察人生的結果,出發點是對人生的熱愛,所以精神上站得高,看得透徹。」 所以楊絳的劇本具有錯綜複雜的糾葛,有趣的場面,真實豐富的細節,層出不窮的笑料,可謂美不勝收。作者老到的敘事技法,駕輕就熟;劇情的進展,如行雲流水;語言通體靈動,是純粹的民族風味,沒有摻雜絲毫的雜質。這是一曲笑的凱歌,完全可以視為現實主義藝術的勝利。

楊絳的《稱心如意》、《弄真成假》後被收錄在孔另鏡主編的《劇本叢刊》之中,由世界書局出版,收入這一叢刊的還有李健吾的《花信風》、黃佐臨的《梁上君子》、袁俊的《富貴浮雲》、魏於潛的《甜姐兒》、朱端鈞的《圓謊記》等,建國後於一九八二年重版。

楊絳在其《喜劇二種》的《重版後記》中謙稱,「劇本缺乏鬥爭意義不過是一個學徒的習作而已——雖然是認真的習作」。她還指出:「如果說,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麼,這兩個喜劇里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裡始終沒喪失信心,在艱苦的時候里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精神。 」

楊絳介紹說,抗戰勝利前,民間謠傳美軍將對上海「地毯式」轟炸,逃難避居上海的人紛紛逃離上海。她父親於一九四四年早春,帶了她大姐以及三姐和姐夫全家老少回蘇州廟堂巷老家。這年暑假,楊絳的七妹妹和妹夫攜帶兩個兒子到蘇州老家過暑假。楊絳則因為事忙不能脫身,讓圓圓跟他們一家同到外公家去。那時圓圓七周歲,在外公家和兩個表姐、四個表弟結伴。楊絳老家的後園已經荒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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